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3
葉家杭造訪時,秦樂樂正半依在湘妃榻,輕輕地摩蹭著情郎相贈的壁玉,思緒如簾外潺潺的雨,細密而綿長。
吹花小築的梅花,想必全都謝了,正是學子重回書院的日子,三哥哥怕又在成日忙碌,也不知小鈴子是否照顧好了他的衣食,催促他按時歇息?
她這陣子情緒低落至極,加之抱病在身,整日宅在內院,自然不知心中想念的人,其實離她不過幾個街道之遠。
爐中的銀炭燒得艷紅,她的指尖卻感到了玉的溫潤,就如他的牽握,曾經給她,無盡的溫柔。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錦娘怎的不點燈?」葉家杭將手中鮮花玩物置放案幾,掏出火摺子將燭台一一燃起。
秦樂樂見好友來訪,起身相迎:「是我不讓點的,你又帶這許多物什做甚?屋裡都快堆滿了。」
眼見那雙秀媚眼裡的淡淡憂鬱,葉家杭暗裡將姓岳的罵得狗血噴頭,笑容卻朗日一般燦爛:「全是阿娘的心意,我只負責跑腿送貨來。」
少女以素絲遮住口鼻,咳嗽幾聲,上前從小爐上倒出一盞熱茶:「天氣潮涼,你不要天天往我處跑,萬一將病氣過給你娘,便不好了。」
「我身體強健,不怕。」葉家杭視線落在案幾一卷:「你說這本玉豀生詩集是夏先生抄的,看這墨跡嫻雅肅穆,凝鍊厚重,與海棠社夏子鴻洒脫曠然的林下之風全然不同,但人若遇驚變,會不會,性情和字跡也跟著變呢?」
少女敏銳地捕捉到他的思緒:「你懷疑我的先生便是夏子鴻?可,夏先生文武雙全,他的武功,絕非一般人可比。」
「武功可以後來學嘛,樂樂,你可知曉你先生的名和字?」葉家杭的追問沒得到答案:「他手持阿爹的信物來教我,我問他的尊名,他不肯說。」
葉家杭敲著腦袋:「我總覺得此事蹊蹺,高官人請同僚到莊院小住,自家卻不同行;土匪向來攔路搶劫,那日卻從後面追趕,且一言不發就動手殺人。樂樂,我想去查皋亭縣誌,看看那幾年的地方治安。」
「嗯,絕不能讓你外祖全家莫名其妙地被冤殺。」秦樂樂何等機巧,立即懂他心思:「興許是你外祖得罪了高官人,興許。」
話鋒一轉:「你阿娘是如何做了你爹的貴妃?」目前為止,完顏契墨是這次殺戮的唯一受益方,他也值得懷疑。
葉家杭明白她的意思,搖頭:「絕無可能,不說我爹行事光明正大,我娘先在金庭做了兩年女先生,直到西壽王的兒子在和宋交戰時被殺,他的未婚妻神令志昏地找我娘這個宋人復仇,阿爹才提議讓娘做他名義上的側室。」
說到此處,不由滿目痛惜:二十五年了,阿娘都在沉默中哀傷追憶,任風吹雪落,歲月漫過。難怪年年的清明和中元節,她都雷打不動地沐浴重孝,不食不語,在佛壇前焚香默經,阿爹也從不打擾。
葉伯母是完顏契墨請到金庭的,他自然應當為她的安全負責,但,皇子旗下眾多高手,他完全可為她挑一門好的親事。
不過,還可能是她心裡裝著夏子鴻,不願嫁人。秦樂樂不好對少年說出自己的猜測,問:「然後呢?」
葉家杭對她毫無隱瞞:「阿爹喜歡漢文化,每隔幾天,他便去看娘一次,下棋品詩,聽琴點茶,始終以禮相待。直到四年後,先皇病重,太子無能,要將皇位傳給阿爹。」
眼瞧著燭光下姣美嫻靜的少女,暗忖:我認識樂樂不過一年,已經忍不住地要向她傾訴,阿爹那時定然無意阿娘。
撿起碟中糖果,剝開:「阿爹若繼位,免不得宮庭流血,若推辭,則會埋下殺身禍根。左右為難間,以酒解愁,聽到阿娘的琴音,錯將她當成敏妃,後來才有了我。」
秦樂樂靜靜地聽著這存封多年的舊事,心內風起花落般的傷感:山高水遠,道阻且長,相愛的一對人,就此陰差陽錯地生死相隔了。
可憐葉伯母,在痛失至親和愛侶的遺恨中,半身獨自在異鄉風雨漂泊,帝王的萬千寵愛又有何用?
閉目想得片刻,道:「徹查此事,需找到始作俑者,我記得當朝的官員名錄中沒有高官人。不如,我托趙家哥哥到政事堂下查找舊檔,你那邊讓宋高多方打聽,當年鐘相作亂,曾與不少官員暗通曲款。」
「雙管齊下,好辦法,你我聯手,萬事可成。」葉家杭撫掌贊道:能將她的心思從姓岳的身上移開,自然極好。
忽然想起一事:「對了,過兩日張俊要宴請趙構,老小子讓我也去,那貨寶玩滿堂寢,田園占吳下,樂樂,你不是總想狠狠地敲他一筆么?你想要何物?」
我。秦樂樂腦中閃過開國府被抄的清單:金玉犀帶數條及鎖鎧,兜鍪,南蠻銅駑,鑌鐵弓劍,鞍轡,布絹三千餘匹,粟麥五千餘斛,錢十餘萬,書籍數千卷。
君昏臣侫,世道黑暗,岳帥清廉高潔,忠肝義膽,卻早早含冤而逝;張俊貪贓枉法,粗鄙野蠻,卻逍遙苟活至今。
「老小子有個房間專藏開國府的物什。」少女以前知曉但覺厭惡,如今想起,卻忍不住咬牙:總有一日,我要將它清空。」
「好,我便專找那屋裡的物什要。」葉家杭毫無遲疑地答應:岳飛父子雖是我大金對手,但光明磊落,岳帥一代英雄,他的遺物落在小人手裡,連老子我都看不過眼。
暮色不知不覺地降臨,晚雨瀟瀟,庭院深深。
秦樂樂撐起油紙傘,將少年送出門:「這幾日你要赴宴,還得陪伯母進宮見太后,我有錦娘,你便別再辛苦奔波了。」
葉家杭望著少女,雖在病中,依然亭亭如傘面那朵迎風綻放的青蓮花,萬分不舍,卻也順從地點頭。
「秦娘子,吹花小築剛託人將你的衣物送來了。」少女回到室內,錦娘便拎著一個包袱進來。
綠羅衫,白絹提花扇,李墨宣紙,詩集琴譜,幽谷和風,玩物首飾.......
件件都讓她頓時回到那花滿徑,香滿襟的小築。清寂幽靜的地方,因她和他的兩情相悅而溫柔繾綣。
難道是三哥哥知曉我借住雪紗盟,怕給錦娘她們添麻煩特意送過來的?
滿庭游弋不定的水霧,綻放出鮮妍明秀的花兒,她將舊物件件展開,往事如水一般從心頭漫過,歡愉而柔情。
當最後一個小盒子打開,她的笑意和眼神同時僵凝,枯木窮巷,日月輪迴,她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如遙遠的絕響。
他退還了她贈送的玉綰,他終是不能與她如春日燕子那般雙宿雙飛,他再也不要她為他綰髮。
暮風入袖,寒意透骨,細雨絲絲散落,時斷時續地飄在江南的閣樓,長街和庭院,將天地洇濕成深深淺淺的淚痕。
她獃獃地盯著案上衣物,幾乎每一件,都留有他們共同的指印。
夜雨蕭瑟,燭光搖曳,她獨坐良久,起身,行到隔壁錦娘的房間,嗓音暗啞:「收拾行李,明日,我們啟程去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