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歲花相似 2
目送著汪青峰高大驕健的背影漸行漸遠,秦樂樂請張玉郎叫醒了在桑梓苑歇息的陳猛。
侍衛長昨日被珠瑤遣回杭州,心急如火地在官道賓士,卻在半路遇上吉利及隨行的兩位太醫,以及,十餘位皇室禁軍高手。
原來葉家杭那晚在確定昆奴的身份以前,給阿野的首要任務,便是差人到京師,通過大金使臣去請宋庭的太醫。
如此,他的皇子身份,便不可避免地暴露。
趙構聽說完顏契墨最寵愛的兒子已到宋境,且身受重傷,當即抓狂得跳腳:好容易頂住各方壓力和談成功,若這小子出了事,金國免不得找他興師問罪。
大規模的戰火,絕不能在兩國重新燃起。
連夜派出的禁軍護送著太醫出發,與霜雪滿身的侍衛長匯合后,便在岳霖離開不久,順利抵達吹花小築。
當太醫雙雙確認小女娃已經轉危為安,陳猛禁不住地雙膝發軟,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
才將心安穩地放在胸腔又暗中叫苦:兩個女娃已難侍候,卻遇上個來頭更大的金國皇子,連今上也不敢輕易惹的人。
好在格天府的小女娃對他不錯,體諒他在夜雪中奔波辛苦,讓他吃飽喝足後去客房休息。
葉家杭不欲張揚,待太醫確認秦樂樂的傷情緩和,將一干人全部打發到客棧待命。
蒙在鼓裡的珠瑤並不知陳猛不曾到達杭州,還以為阿爹派來太醫全因她的請求。
聽說雪紗盟至今未找到大姐的蹤跡,秦樂樂便吩咐汪青峰去聽候差遣。
本想讓陳猛從旁協助,但見他摸著腦袋支支吾吾地找借口:「這個,郡王說末將的職責是護你安全。」
秦樂樂知他被她受傷一事嚇狠了,現在怕是無論如何都要呆在她的身邊,輕嘆口氣:「也罷,你便幫著珠瑤準備過年。」
侍衛長領命而去,卯足勁要讓小女娃在驚嚇傷病後過好年節。珠瑤則有意顯示本事,兩人竄上跳下,一番折騰,結果便是岳霖歸家時,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原本清靜典雅的吹花小築,變成了火樹銀花的海洋,絢麗華盛的遊園。
飛檐長廊,樓閣亭台,全都高低錯落,疏密有致地懸挂起了燈籠金彩,連相對偏僻的梅花林,也是彩紗華燈滿枝頭。
「誰的手筆?」成長在名門望族的陳少歧,視線掃過設計新穎,做工精巧,鑲珠嵌寶的燈盞,也覺得眼花繚亂。
千餘盞燈的費用,是小康人家一年的生活。岳霖推測:「不是葉家杭便是珠瑤。」
查找刺客的事頭緒未清,樂樂牽挂他,定然無心大張其鼓地安排這些。更何況,她懂他,不會將財資白白地用在奢華享樂的事上。
他幾年不曾過年節,本與愛侶約好今年將二十九當成除夕來過,三十他照舊為父兄念經祈禱。不想,計劃,終不如變化快。
晚霞夕嵐,冷風吹合,細碎的雪花紛紛灑下,極小極美的素色晶體,隨風輕舞,欲落還休,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
開國府在年節,曾經也是這樣張燈結綵,熱鬧喜慶,如今,不知阿娘和兩個小阿哥如何?義父可有回到前線?二哥的年節,想必又是在軍營和將士們過。
輕輕地嘆口氣,攤手去接那細碎絨花,它們卻在掌中消融,悄然無息地,只余空落落的清和寒。
稍加梳洗,不做停留便向書齋行去,卻在蘭園的游廊,遇上聞訊而來,雲雀般輕快的秦樂樂。
金童玉女,執手相望,身無彩鳳,心有靈犀。
一個眼見情郎歸來,眉梢眼底,愛意綿綿,波瀾起伏的心,瞬間泊進了安詳靜好的海灣。
一個長舒口氣,她的盈盈笑意,流轉眼波,俱在昭示,她的身體,在漸漸地康復。
小怪精果然無意葉家杭,珠瑤在不遠處看得心花怒放,隨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她的相好,居然是岳帥的公子?
公主身邊的侍衛長卻半晌才反應過來:難怪小女娃要隱瞞她的住處,這下糟球了,太師定然拿我出氣,老子的屁股眼見要開紅花。
葉家杭立在轉角處,目色變幻,心潮翻湧,說不清是嫉妒,酸楚,還是憐惜:樂樂重傷未愈,等她身份接開,怕是又要經歷一場狂風暴雨,若能歡歡喜喜地過節,我管她與誰。
一眼瞥見岳霖身後的粗壯漢子,強作歡笑地上前招呼:「楊壯士,沒想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楊傑亮卻仍目瞪口呆地望著弱質纖纖,玉顏楚楚的美麗女子,無論如何,不能將她與那個精靈古怪,惹事生非的少年聯繫在一處。直到頂頭上司轉過身,溫和地笑:「你們三個,也算是故人重逢。」
既是故人相見,便免不了敘舊,而陳猛剛從掬風堂沽來的綠蟻酒,正釀到最佳時。
天寒歲暮,新知舊友,燈下閑坐,圍爐對酒,說人生飄忽百年,嘆天地萬古情長。
次日二十九,吹花小築上上下下,都按秦樂樂的吩咐,掃門閭,凈庭戶,掛桃符,貼金彩。卯時,換上新衣,齊聚花廳,準備團年,守歲。
華燈,鮮花,彩帛,香爐,流蘇,金杯玉盞,將花廳裝飾得金碧相射,錦繡交輝。
岳霖也請來了葉秋娘,她年紀最長,居中間主座,青年男女則分坐兩側,言笑晏晏,辭舊迎新。
下首一席的陳猛,楊傑亮,阿野,昆奴,侍萍諸人,盡在客氣友好的氣氛中,保持著距離。
戶外煙花繽紛,室內小泥爐的銀碳燒得極旺。嫣紅的火苗映著泡沫浮動的酒水,也照著眾女子的花容,以及,郎君們的,歡顏。
按此時的習俗,屠蘇酒從年紀最幼的開始,眾目睽睽之下,小鈴子一反平日的活潑,緊張得手足不知放何處,好容易喝得兩口,竟被嗆得連連咳嗽。
善意的鬨笑聲里,這一程序總算結束。
接下去的節目由陳少歧和珠瑤當仁不讓地主持,他兩人別出心裁地捨棄酒籌,直接採用搖簽的方式。
第一個搖到的是小築主人。岳霖也不推辭,取來古琴,低頭調息片刻,琴聲起。
層巒疊峰,峨峨兮若泰山,幽澗流泉,洋洋兮若江河。起得深沉,承得綿延,轉得流暢,合得渾厚。
一曲畢,眾人仍沉醉在縷玉清音的繞樑餘韻,操琴者起身向客人恭敬行禮:「自古知音難覓,有幸值遇諸位,恰逢年節,霖藉此曲,感恩各位的知遇和相救之恩。」
曲韻自然,調達抑揚。他在刺客威脅未解的情況下,心性如此穩定,這份風度,我怕是不及。葉家杭暗中比較反省,明裡撫掌讚賞:「山之巍然,水之壯闊,彈拂之間,仿若天成,三公子好琴技。」
張玉郎輕笑:「葉公子有所不知,岳三最好的是書法,其次是畫,再次是棋,這琴么,只能排在最後。」
陳少歧旁觀良久,敏銳察覺到葉家杭對秦樂樂的心思,暗想此子定然不及兄弟的才華,開口就將他安排在精彩的表演之後:「葉公子深諳韻律,也來一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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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東京夢華錄》記載了宋時百姓吃年夜飯時的情景:「居室華燈皆燃,舉家圍坐,長者上首,男女分左右,頻舉杯觴。」桌上的菜肴無論貧富,都必備屠蘇酒,春盤,餺飥這三大標準件。
2,屠蘇酒:將八種藥材裝進布袋,放進井底,過年時撈出來和家裡的酒一起煮沸的飲料,名字叫酒,其實味道甘甜,酒精濃度低,老少咸宜。
3,春盤,也叫五辛盤,最早由蒜、芸薹、藠頭、芫荽、韭菜五種蔬菜在盤子中擺成好看的造型,宋朝人則喜歡用蘿蔔絲和生菜段,然後插上漂亮的紙花。
4,餺飥,即手擀麵,擀好的餺飥放進肉羹或菜羹里煮熟,然後與羹湯一起食用。
5,門神、桃符、鍾馗、春貼、天行貼都是用來裝飾門面的,有辟邪納福的作用。金彩則是用絲綢和彩紙剪成的長條形裝飾品,除夕那一天掛在大門上和廳堂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