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歲花相似 4
再歡樂的筵席,有散場的一刻。再優美的樂章,有曲終的一瞬。
最先告別的是葉秋娘,她原本健康欠佳,加之前幾日受過刺激,雖不曾舊病複發,也需要早早歇息。
秦樂樂轉危為安,葉家杭沒有再留的理由,心裡縱然戀戀不捨,卻笑意洒脫地攙扶著阿娘登車而去。
待長者離席,小輩們便隨意地圍坐火爐,以臘雪煎起清茶,對詩吟詞,更唱迭和,間或也相互玩笑,取樂,打鬧。
說得興起,三位男子相約明春遊學,過長江,探禹穴,訪齊魯,趁著青春年華,觀賞大好河山。
珠瑤不停地攛掇秦樂樂也加入,後者卻只是雙眉微蹙地應付她。
岳帥的冤案,三公子怕是不敢恨阿爹,只會將仇記在格天府。小公主瞧從前的對頭愁緒不解,些許同情,暗想:年後我去求阿爹為開國府平反。
一輪彎月不知何時升上中天,月色漏進重簾,與各色華燈交相輝映,雪梅清淺的香氣隨風充溢著花廳,良辰美景,卻是人散樓空時。
岳霖將兩位兄弟和雨荷送出大門,他們從刺殺發生一直為他奔忙,年節無論如何當歸家與親友團聚。何況,七娘的凍傷不輕,他不好親自去探望,請少歧帶禮問候和照顧總是必要的。
熱鬧喜慶的地方驀然變得寂靜而清冷,只余珠瑤和陳猛大眼對小眼地烹茶煮湯說閑話。
夜空清冷,初月在天,霜雪染就的月華透過梅枝的光影,照著花徑並肩而行的一雙壁人。
岳霖止住腳步,溫柔地替少女攏好雪帽,猶豫良久,才低低說道:「樂樂,對不住,我想,你還是重新考慮一下。」
你到底因我而受傷。容止端雅的男子,眼裡如微風拂過水麵一般柔和,心中卻是浩瀚生澀的無邊苦海。
秦樂樂立即明白他的思量,目光筆直地看他:「三哥哥,你那日也曾不顧性命地護我,我心裡歡喜,甘願與你同生共死,便如你大嫂……」
此起彼伏的煙花爆竹,打斷了她的話語。
兩人抬起頭,只見無數的火樹銀花升上天幕,呈現出種種變幻的圖案和色彩,象一群群的精靈,在廣袤的虛空飛越,綻放,盡情舞蹈,直至消失。
秦樂樂仰視著滿天的輝煌絢麗,以及華燈映射下的幽香芳蕊,不知何處而來的直覺驚現腦海:此生唯一回,她與心愛的人,能同賞這元日煙花,夜雪冷艷。
撲進岳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哀傷凄婉地低喊:「三哥哥,我死也不要和你分離。」
如珠似玉的少女,真切濃烈的傾訴,柔軟溫香的身體,此音,此情,此色,在剎那間匯成一股熱浪,毫無阻攔地衝上岳霖的頭頂。
最難消受美人恩。夢裡人的奔投,是任何男子都不能拒絕的塵世天堂,榮光與夢想。
平素總是清淺的眼神,變得迷離纏綿,象有火焰在燃燒,又如無法逃離的幽深漩渦。
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著她,柔軟炙熱的唇,滑過少女精緻的眉眼和臉龐,最終,停在她的下頜。
秦樂樂的心劇烈地跳動,無邊歡喜,無限恐懼,仿若置身於冰火之間,全世界的花都在開放,凜凜雪風也撲面而來。
她全身顫抖,試圖阻止他突如其來的激情:「三哥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極重要的。」
「別說。」岳霖低低地耳語,閉上眼帘,輕輕地親吻她的櫻紅小嘴。
花明月暗,漫天燦爛炫目的流光煙火,繁華到鼎盛,卻如江南冬日的這場初雪,悄無聲息地飄落,不忍驚動,那一簾幽夢,萬縷柔情。
千樹萬樹的高空之花,在大金帝國的六皇子眼裡,依然難敵草白霜凝,夜長月清的蕭瑟。
他這幾日在吹花小築養傷,僅靠手勢和暗語與護衛交流,回到客棧,才聽他們彙報詳情。
昆奴的描述簡短直白:「我將攔在後門的女子扔進了小湖,男的前門擋路,他功夫甚好,封我寒玄掌,我用內力傷了他。」
「樂樂說年節小築的暗衛都被遣回家了,岳三這廝對她都撒謊。」葉家杭恨恨地咬著后牙。
昆奴搖頭:「我瞧著這兩個不像小築護衛,女子發出了信號,但姓岳的並無提防,男的似乎沒有同夥,倒象是宋庭的禁軍高手。」
他的判斷,葉家杭不能質疑,暗想:原來趙構果然兩面三刀,笑臉與阿爹議和,轉頭支持岳氏兄弟在邊境惹事生非。
女子及同伴會是何方神聖?看來湖州真乃義軍大本營,他沉吟片刻,道:「不得再有動作,靜觀其變,鍾子儀既然被擒,岳三怕已識破阿野的迷魂陣。」
不等對方答話,又道:「我的身份已暴露,也不怕他猜出來,嗯,你們如何評判岳三那廝?」
「我看那小白臉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昆奴沒有表態,阿野不余遺力地連貶帶損。
葉家杭飛腳踢他:「瞎說,那廝將門出生,氣宇軒朗,通音律,精書畫,昆奴,我與他的武功,誰高半籌?」
想起那人與樂樂情絲交織的眼神,胸中不由得一陣陣煩躁,一陣陣酸楚:他們此時,是在圍爐煮茗共清歡,還是在月下疏影中纏綿。
「他。」昆奴誠實的回答讓皇子沉默,室內香斷燈昏,唯清冷霜華,伴著月色,靜靜地灑落在窗帘。
盞茶功夫,才令阿野去悄悄地將侍萍喚出,他想聽聽小娘子的說法。
來的卻是葉秋娘,她一覺睡醒,聽阿野在叩門找人,料到兒子心中有事,披上衣,撐著燭,獨自去到他的房裡。
「娘,除卻武功,我尚有何處不如他?」母子連心,葉家杭直接了當地問。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葉秋娘看著似乎已消瘦不少的愛子,心疼萬分,卻又無可奈何。
敏感聰慧如她,又怎會看不出秦樂樂已與岳霖兩心相許,輕嘆:「一個美玉,一個赤金,沒有高下,只有不同。」
「可樂樂選了他。」葉家杭垂頭喪氣,葉秋娘耐心分析:「三公子身世坎坷,年紀較長,樂樂眼裡,他寬厚,包容,可靠,她自小沒有阿爹,需要父愛。」
見兒子深坐不語,眼神卻變幻莫測,知他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今平生第一次喜歡的小娘子,卻花落到了別人家,他向來聰明大膽,可別犯了糊塗。
念頭轉過,正色警告:「杭兒,你萬不可讓嫉妒蒙了心智,做那傷天害理之事,若如此,阿娘失望,樂樂也定與你反目為仇。」
葉家杭笑得悠然:「你曾給我講過南康公主的往事,難道你兒還不如一介女流?再說,我對岳三真的幾分欣賞,我要光明正大地,與他相爭。」
抬起頭,似乎在遙想南康當年,見到蜀國公主姿容絕色,性情堅貞,忘記了嫉妒和奪夫之恨,留下那傳誦千古的人性之光: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好孩子,無論遇上怎樣的挫折和風寒,也要將心燈點亮。葉秋娘撫著愛子的頭,欣慰地問:「我瞧珠瑤那小娘子,很是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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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東晉大將桓溫滅蜀,因蜀國公主美貌而金屋藏之,其妻東晉南康長公主嫉恨交加,手持利刀要去結果她,不料,夫君美若天仙的新歡不卑不亢,神色凄惋地但求一死,感動得南康扔下兇器,長嘆:我見猶憐,何況老奴。(我看到都喜歡,何況那老東西。其實老東西那年只有三十五歲。)
答一:有友人問上章東坡詩句中為何是八風,此是佛教術語,指的是稱,譏,毀,譽,利,衰,苦,樂世間八法。佛陀教導弟子,得到的不管是稱讚是譏諷,是毀謗是榮譽,遇上利益或衰敗,苦難或幸福,都不必執著,要寵辱不驚,泰然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