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浪子尋仇
葉西郎嘉和熱崗頭人父子一行一路馬不停蹄趕至熱崗寨。都沒顧得回山腳下的寨子,就徑自上了後山的熱崗拉康。上山只需在林子里穿行兩三里很快就到了寺廟。
熱崗寺規模不大,寺廟依山而建,只有一座三層的大殿。大殿前方有一處二十丈見方的草坪,草坪周圍有兩排整潔的僧舍。寺廟周圍遠遠近近有幾十座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修建的大大小小的白塔。洛桑主持平常居住的禪房就在塔林后離寺廟一百丈開外一處僻靜的地方。從山腳向上望只能看見密林深處寺廟大殿頂端的金頂和幾處白塔。
一走進廟門就聽見寺廟大殿里傳來和尚們念誦經文的聲音。熱崗山寨里的好些村民也在寺廟裡進進出出,張羅著為寺廟做些燒火擔水做飯之類的事情。
草坪中間背著手站立著一個身著灰白色長袍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的老者,一聽見眾人到來的聲音,便微笑著迎上來。
葉西郎嘉和熱崗頭人父子一行緊走幾步上前向老者行禮。唐老先生將葉西郎嘉、熱崗頭人父子以及幾個隨行長老請進一處會客用的廂房。廂房裡陳設十分簡單,幾張普通的茶几,十幾個簡易的坐墊,兩三個取暖用的土陶火盆。
一關上門,人都還沒有落座熱崗頭人就急切地問道:「唐老先生,此次上山有什麼發現?」
唐老先生摸摸長長地白鬍子,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昨天趕到這裡,花了不少功夫才說動寺廟裡那些個禿頭和尚允許我查驗死者的傷口。老夫費了不少時間認真查看每一處傷口,發現主持去世後身上至少有十幾處深淺不一的傷口,可是真正致命的就是脖子上那一刀。這橫著一刀直接就將整個頭顱砍下來了,而且刀口平整,絕非一般人所為。而其餘的十幾刀卻凌亂不堪,看得出兇手十分慌張同時也對主持充滿了怨恨。」
「這麼說來,應該有倆人在場是吧?會不會是洛桑主持身邊兩個信徒所為?」熱崗頭人滿臉疑惑地問道。
「目前,這還不能確定,潛逃的兩人一點消息也沒有,雖然現場發現一串散落的菩提佛珠確定是那兩個和尚的,但是通過了解到的情況分析,我越來越覺得這倆人作為兇手的可能性不大:一則倆人都是遁入空門之人,應該不會做出這麼血腥的事情;二則他們都沒有練武的經歷,一刀斷頭是很難做得到的。」唐老先生用手掌比劃完橫砍的動作,雙手捧著一碗清茶抬頭看著屋頂自言自語道:「一串散落的菩提佛珠說明肯定與這兩個和尚有點關聯,可兇手如果不是他們又會是誰呢?目的又是什麼?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葉西郎嘉等唐老先生回過神來低頭喝茶時輕聲道:「接下來我們怎麼做,還請先生指示。」
「少爺要督促各處頭人和長老加強各種情報收集,尤其是重點關注近期出入洞波各處的來人。熱崗頭人更要對近期所有情報進行梳理,還要發動村民找尋失蹤的倆人。」想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建議安排幾位長老帶人到附近幾個山寨看看,離得最近的通鼎寨我得親自去看看。少爺你就在熱崗寨停留幾日,好好安撫一下寺廟裡的和尚,安排好土登主持後事,靜等大家的消息。」
葉西郎嘉隨即招呼大夥進來,按照唐老先生吩咐將隨行人員分成四隊:兩隊分別由隨行的長老帶隊去周邊幾個山寨收集線索;一隊由熱崗寨執行長老帶隊,配合熱崗寨頭人開展摸排;一隊由唐老先生帶上四名死侍前往通鼎寨。並約定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第一時間報給唐老先生。大家領命而去。
唐老先生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通鼎寨。通鼎寨方圓百里範圍均是較為平整的草場,山寨就建在草場靠北一處開闊的緩坡上,整個山寨坐北朝南很有氣勢。洞波土司所轄二十七處山寨中,通鼎寨交通最為便利,是附近幾個主要驛道的必經之地,也是洞波寨對外的門戶所在,因此成為了除洞波寨之後規模最大的山寨。
唐老先生一行到通鼎寨之後,沒有按照慣例直接去通鼎寨驛站留宿,而是在熱鬧的主街上找了一處生意最好的酒館準備進去喝酒。
唐老先生一行幾人在酒館門前拴好馬還沒進酒館,店家就熱情地招呼上來,把他們迎進酒館。酒館里已經點上了幾處松光,把整個大廳弄得很是亮堂。雖然還沒有到冬天,大廳里每張桌子旁邊都放著一個炭火很旺的火盆。正是吃晚飯的時段,酒館里喝酒的人著實不少。
唐老先生沒有上二樓的雅間,而是穿過正在喝酒的幾排桌子找了最靠里的一張桌子坐下,對身邊站著的幾個壯漢說道:「都過來坐,大家這一路辛苦,看看有啥好吃好喝的都點來。」
不一會兒功夫,夥計們端上來一大罐溫熱的青稞啤酒,一罐青稞酒,還有幾盤氂牛肉、羊排、土豆和兩個鍋盔。
大伙兒邊吃邊聊著,忽然右首邊桌子上有一人一邊喝酒一邊故弄玄虛地說道:「弟兄們,你們知不知道明天午後咱們通鼎寨要處決個人犯。」
大家都驚訝地放下碗筷,搖著頭看著他。
那醉漢得意洋洋的說道:「大家都知道通鼎寨每年都得收拾不少人,可兩三年沒有公開處決過人了是不是?」見大家點頭稱是,他索性站起身接著說道:「我聽府上兵丁們說,這次這個人犯可是二十年前幾乎被滅門的楊登倉的後人。」
見同桌几人恍然大悟的樣子,他拍拍身旁那個夥計的腦袋笑嘻嘻地接著道:「二十年前,楊登倉慘案都沒有聽說過呀?那可是一家老小死了十幾個人的慘案。據說一夜之間楊登倉男人都被砍了頭。現場去收屍的人回來都說沒有看到過那麼血腥的場景,十幾顆腦袋滾得滿屋子都是,收屍的村民都不知道頭顱誰是誰的。聽說事發后,只有一個不足一歲的男孩和孩子的母親不知下落。」
那醉漢拍拍桌子說道:「你們幾個傻瓜,光顧著聽故事,都不知道給大哥我敬敬酒。」
一桌人笑鬧著往各自碗里倒滿青稞酒,舉起酒碗敬酒,隨著酒碗碰撞的聲音響起一陣「扎西德勒」的祝福聲。
那醉漢退下厚實的羊皮襖,露出半身滿是汗漬的古銅色身子,眨著眼說道:「前一陣楊登倉那個倖存的男孩長大回來了,潛回咱們通鼎寨來準備復仇。可是他找來找去卻發現仇家兩兄弟一個當年就被土司大人當作兇手抓去砍了,另一個早在幾年前得病去世了。這些年兩家老小病的病死的死,到現在居然只剩下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寄養在親戚家裡。昨天他居然狠心地誘殺了這個孩子,而且還砍了那孩子的頭顱。」
「十歲的孩子他怎麼也下得了手?真是該殺該刮。」同桌的另外一個醉漢怒氣沖沖地說道。
「二十年前,楊登倉男女老少被殺了十幾個人,據說當時最小的孩子也才幾歲。這人也是為了報仇雪恨呀。」另外一個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
那個怒氣沖沖的醉漢瞪著眼說道:「我呸,你個狗日的,狗咬你一口,你也跑上去咬狗一口,那還是人嗎?這哪兒是人乾的事呀!真是造孽呀。」
一桌人都在點頭稱是。
唐老先生邊喝著青稞啤酒邊在留意旁邊這桌的談話,這時他不經意地問同桌的幾位壯漢:「又是一個斷頭兇殺案。難道這孩子再長几歲就該殺嗎?」
正在喝酒吃肉的幾個壯士忽然聽到唐老先生突兀的問話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這時通鼎寨執法長老掀開門帘走進酒館,左手握著刀把站在門口四下看了看,喧鬧的酒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徑直朝唐老先生這一桌走來,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老先生行禮,輕聲說道:「不知唐老先生蒞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唐老先生笑著點點頭算是回禮了,等幾個壯漢起身回禮后招手邀請長老入座。
大家見平時我行我素的執法長老今天這麼恭敬地對待里桌几人,就知道這一行人大有來頭,酒館里再也沒有人敢高聲喧嘩了。旁邊這一桌上剛才還講得興起的那個醉漢這時也穿上了羊皮襖正小心翼翼地朝這邊打探。
唐老先生一行吃飽喝足就離開了酒館隨執法長老到不遠處的通鼎寨驛站準備留宿。
還沒有到驛站就看見幾盞燈籠在門口晃動,原來是通鼎寨頭人帶著隨從前來迎接。頭人一見唐老先生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盛情邀請唐老先生一行到不遠處頭人府上去住。唐老先生說自己不能壞了規矩委婉地謝絕了。
正當頭人覺得有點失望時唐老先生卻停下身子若有所思的回過頭來問道:「你這裡是不是有一個血親仇殺案發生?」
通鼎頭人馬上躬身回復道:「回先生,今天的確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我們一抓到人,弄清楚情況后馬上請執法長老飛鴿傳書向土司大人彙報了案情,大人同意明天在這邊寨子里公開處決。剛剛聽說先生您到了,正準備給您彙報這件事情。」
「今天剛抓到人犯,明天就處決這也太快了吧?」唐老先生不解的問道。
通鼎頭人無奈地回答說:「案犯在逃離現場時被村民發現,與村民械鬥中受了重傷,我擔心拖太久要是案犯死了,豈不是便宜了這兇犯。」
唐老先生說道:「案犯關押在何處?我們現在去看看。」回頭又對隨行人員說道:「長老跟我走一趟,其他幾個夥計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通鼎頭人於是提著燈籠走在前面,眾人跟著走到百丈開外的一處戒備森嚴的院子里。
只見院子里四下都有兵丁把守,陰暗的鬧房裡關著十幾個皮包骨頭的犯人,穿過幾道上鎖的柵欄后才在地牢的一角里看見一個衣衫襤褸頭髮散亂膚色黝黑二十齣頭的漢子蜷縮在草堆上輕聲呻吟。聽到有人來,他慢慢撐起身子靠著牆坐了起來,整張臉都在披散下來的頭髮陰影里根本看不清楚。
頭人指揮身邊幾個隨從把犯人給拖出來,被唐老先生制止了。
這時牢里幾個兵丁已經找來幾張椅子請眾人坐。
唐老先生坐下來后,見其他人都不敢坐,也不勸他們就坐。便看著柵欄里的囚犯說道:「小兄弟是怎麼受的傷?需不需要我看看?」
那人並不說話,只是從陰影里看著對面的幾人。
頭人虎著臉大聲呵斥道:「真是個該死的混蛋,洞波寨唐老先生問你話,還不趕緊回答。」
那人這才用雙手將頭髮捋向兩邊,露出大半張臉來,朝唐老先生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頭人又生氣得準備讓旁人將罪犯拖出來,再一次被唐老先生制止了。
唐老先生微笑著問道:「小兄弟,肚子餓不餓?」
只見那人點了點頭輕聲回了一聲「餓」。
唐老先生對頭人說道:「讓人到附近的酒館弄點好吃的酒菜來。老夫剛才也沒有吃飽,就在這裡邊吃邊聊。那個酒館里的藏啤酒不錯,熱一壺來。」
頭人十分不解,心想唐老先生怎麼會想在這麼一個奇怪的環境里吃飯,而且是和一個死犯!但是他毫不猶豫的馬上安排下人照辦。
「我今晚來是想聽聽你的故事,我有酒菜兄弟你可有故事?」唐老先生和顏悅色地說道。
那人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唐老先生回過頭來問執法長老:「說一說你們是怎麼抓到這小子的,他都幹了一些什麼?」
執法長老上前鞠了一躬說道:「回唐老先生,這小子名叫刀吉,全名楊登倉刀吉,是二十年前楊登倉慘案倖存的後人。兩個月前後,村寨里來了一老一少兩個衣裳破爛的乞丐,總是有意無意間喜歡打聽楊登倉的事情,以及製造慘案的兩兄弟相關人員家裡的情況。後來有人注意到這對母子形貌有點像楊登倉家族的模樣,起初不管誰問起他們都否認,可前幾天老母親私底下對一些人說自己是楊登倉的後人,回來料理二十年前的後事,沒想到老天有眼讓仇家都死光了。本以為應該沒有什麼事情了,不曾想今天早上這混蛋跑到山那邊村落里把仇家的一個遺孤給謀害了。村民們發現了正在行兇的兇犯,就呼喊全村一起合力圍捕。倉皇逃跑的兇犯讓路過的幾個兵丁給遇上了,被順路抓了回來。中午一審訊,全都招了。」
這時酒菜也都到了,唐老先生將放置酒菜的桌子拖至緊挨柵欄的地方,招呼對方過來喝酒吃東西。楊登倉刀吉拖著一副腳鐐爬了過來,抓起面前桌子上的牛肉就往嘴裡塞。
等對方吃得差不多了,唐老先生放下手中的酒碗身體朝後靠著椅背微笑著說道:「小兄弟,我的酒菜你可吃到了。你的故事我還等著聽呢。」
刀吉將酒壺中的青稞啤酒倒了一點在手上然後雙手一搓,用被酒打濕的十指將散亂的頭髮往後梳理了一下,雙腳一盤坐直了身子然後雙手合掌躬身說道:「真沒有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好酒好肉吃上一頓,真是爽呀。感謝大人屈駕到牢房裡來看一個素未謀面的臨死之人。」接著苦笑著說道:「可我一個流浪江湖二十年的人能講點什麼你感興趣的事情呢?」
「講講這些年你們母子都經歷了什麼,講講這兩個月你都做了一些什麼。」唐老先生面無表情的看著刀吉的臉說道。
「這二十年來,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到處流浪,吃盡了各種苦頭咬牙活著,只想著有一天等我長大了回來報仇。可是當我帶著滿腔的怒火裝扮成乞丐回來準備復仇時,老天爺卻跟我開了個玩笑,仇家一個被殺其餘幾乎全都病逝了,只留下了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和一個三十年前就當了和尚的遠房親戚。」刀吉神情暗淡的接著說道:「當年,我還沒有滿歲就慘遭滅門之災,只有在睡夢中才能偶爾模糊地看見已故的親人,而醒來后就只能看見形影憔悴的母親。這些年,我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報仇雪恨。」
唐老先生長長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老天爺是在護佑你呀孩子,怕你陷入血親仇殺的漩渦,可惜你不懂。」
刀吉滿臉疑惑的看著唐老先生喃喃自語道:「是呀,我說仇家怎麼就死得這麼快。可是,老天爺為什麼還要留下一個孩子和一個早就當了和尚的親戚?為什麼不讓他們乾脆都死乾淨呀。」
「你不覺得那是為了考驗你?考驗你是否能被自己救贖。」唐老先生說完雙手捧著酒碗眼睛卻盯著刀吉。
「救贖?被自己救贖?」見唐老先生點頭,刀吉張大嘴巴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了許久他抱著頭嗚嗚地哭了。
唐老先生等刀吉哭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這孩子的?」
「一個月前。」
「這一個月你前後去村子里看過那孩子幾次?」
刀吉頭也不抬帶著哭腔繼續說道:「去了五六次。」
「這麼說你原本還是打算放過這小孩子的,那麼是什麼事情促使你改變初衷這麼做的呢?」唐老先生見刀吉抬起頭來,便將椅子朝前挪了一下俯下身子靠近柵欄仔細端詳一臉驚訝的刀吉。
刀吉淚濕的眼睛里亮光一閃,快速恢復了平靜,故意狠狠地說道:「我就是想讓仇家絕種。」
「那幹嘛前後去五六趟之多?」
「前幾趟是為了摸清情況尋找機會,最後一趟才得手。」
「七八戶的一個小村落,還需要前前後後跑這麼多趟。說說看是誰在慫恿你這麼做?」
刀吉眼睛里再次有亮光閃爍,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本來想留到上刑場時當眾說的,看在你好酒好肉招待的份上,我就提前告訴你,是洛桑主持,熱崗寺主持洛桑。」
站在一旁的通鼎頭人、執法長老等人都禁不住驚呼了一聲。
通鼎頭人大聲呵斥道:「你小子別死到臨頭血口噴人。」
刀吉此時卻奇怪地笑了。
唐老先生背靠著椅子撫摸著鬍子問道:「那麼土登主持的事情你也有份?」
刀吉看著眾人驚訝的表情有點得意地說道:「就是洛桑主持指示我和兩個和尚一起做的。大人,吃人嘴軟,我該說的我都說了,其他就請別問了。」說完之後任誰問他都閉上眼睛不肯理會。
通鼎頭人怒不可遏,準備讓人用刑伺候。唐老先生再次制止了頭人,微笑著說道:「你不會是希望他早早死掉了吧?」說完唐老先生讓人打開柵欄,進去為刀吉驗看了傷勢,並接好了兩處脫臼的地方。臨走前回頭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孩子,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能一錯再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