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輔」
武辰二年,正月開春。這日清晨,皇城之中洋溢著一派春意濃濃的景象,但博書齋之中卻是死一般的靜寂。
書房的大門已經閉鎖了整整一日,小書童們在外邊走來走去,面面相覷,感嘆這位新任首輔真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
「首輔大人已經一天沒出來了?」
「沒啊,大人在院子里捉蛐蛐吶。」
「……這個季節哪來的蛐蛐啊。」
……
小書童們懂也似的對視一眼,都感到自家大人興許是被誰給逼瘋了,但也沒怎麼在意,紛紛聳肩,隨後各干各的事去。而此時,他們口中的「新任首輔」正像個大灰狼似的在花叢之間遊走,目標只有一個——捉蛐蛐。
傅茗淵捋起兩袖,雙眼乾澀,忙活了一整天也沒尋見一隻蛐蛐,遂苦悶地蹲了下來,仰天長嘯。
這個季節,到底要上哪裡捉蛐蛐去啊!
她開始拚命地搓揉起了頭髮,感到一股即將升天的超脫之感,卻又不得不面對現實。
關於她為何要在自家花園裡捉蛐蛐,還要追溯到昨日入朝。
新官上任,喜氣洋洋,時隔三個月,她終於應了聖旨坐上這首輔之位。昨日清晨,百官一大早就在殿外守著,想要一睹這位新任首輔的風姿。
不多時,整座皇宮都開始鬧哄哄了起來,連皇親國戚及宮女太監們都對她的來歷甚是好奇,探頭探腦地想要看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可待人方一露面,皆是一陣唏噓。
——原來首輔大人這麼年輕俊朗啊。
不曉得這個年輕人擔不擔得起重任啊。
哎,可惜女兒上個月嫁掉了啊。
那就再生一個唄。
……
傅茗淵站在台階之下,理了理頭冠,輕輕抖了下袍子,一邊面對著眾人的注視,一邊款款上了台階。瞧她這般氣定神閑的模樣,有人贊她穩若泰山,又有人道她其實是裝得太好;更有甚者已經開始琢磨起了怎麼拉攏她,一時嗡嗡聲不斷。
她波瀾不驚地抬起眼,朝眾人微微一笑,站在前排的一個小宮女忽然捂起了臉。
眾人搖頭嘖嘖道:作孽啊。
傅茗淵雖然在笑,心裡卻是天崩地裂電閃雷鳴,宛如末日來臨。
……天殺的,當真到了進宮這一步了!
自從老首輔去世,三個月的守孝時光快得像眨眼,她還沒反應過來,聖旨就送到了家門口,緊接著一頂轎子就將她抬入了皇城,得了個金燦燦的官名:帝師。
老首輔的賢能是人盡皆知,出殯那日舉國同喪,都在惋惜這一英才的與世長辭;哭的最凶的就屬當今皇上:才認的老師就這麼歸了西,以後的日子要怎麼辦。
作為輔官的三公黑了黑臉:當他們不存在啊……
老首輔雖然走了,卻留下了一封遺囑,大抵意思便是要讓自己的一個學生來接任首輔的位子。皇帝一聽說是個年輕小子,百般不情願,可老首輔卻將此人誇得是天花亂墜,有如神仙轉世,故而他也只好認了這麼個帝師。
起初百官都不大樂意。
縱然是老首輔的嫡傳弟子,但壓根就沒進過宮,也未參與過朝中之事,再者又是個年輕人,未免有些不妥。
當今皇上也是個年少的主兒,被百官這麼一威脅,自然也怕了,可老首輔也乾脆,直接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意願:翹辮子了。
此後,這封信就變成了遺書。
當年先帝聽老首輔的,老首輔又丟下那麼一封遺囑,這下連百官也都不敢多言,紛紛道以老首輔的眼光不會錯,陛下你就認了吧。
是以,傅茗淵在進宮之前,就被扣上了一頂巨大的帽子:史無前例的人才。
帝師帝師,縱然權力不及左右二相,但拿的俸祿可是以正一品為計,百官當然要瞧一瞧這位新上任的首輔是個什麼三頭六臂,是以便有了今日的入朝。
她順了兩口氣,抬腳隨著百官一道進殿,靜候片刻小皇帝也入了朝,上下打量她一番后,笑道:「傅愛卿,你何時回的京城?」
延景帝本名夏文燁,十五歲當的皇帝,今年剛滿十六。畢竟做了一年的皇帝,帝王的氣節是有了,但終究少年稚氣,也難怪讓老首輔到死也放心不下。
見景帝正與她說話,傅茗淵趕忙躬身道:「回陛下,前日剛到。」
景帝聽罷,粲然一笑:「有沒有帶什麼好玩的東西回來?」
百官聞言,驟一唏噓。
是個人都知道,這新任首輔離京三月是為了將老首輔的遺體帶回故鄉,雖不至於哭天搶地,但哪怕是做做樣子也不能遊山玩水啊。景帝到底年輕,這話可讓人怎麼接……
「陛下是否忘記微臣離京的目的?」傅茗淵慢悠悠地開口,「儘管只有一年,但先師同樣是陛下的老師,不知陛下想讓微臣帶些什麼?」
「……」
景帝的面色白了幾分。怎麼這話聽來,背後涼颼颼的……
這個尷尬的話題戛然而止,眾人紛紛感嘆這傅大人真不會給小皇帝留面子,可又想想當初老首輔也是將這個玩心重的少年罵的狗血淋頭,所謂有其師必有其徒,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殿下之人悉悉索索開始了交談,忽聞立在最前的左丞相清了清嗓子,揖了揖手,可嘴角明顯抽了一抽:「不愧是老首輔的嫡傳弟子,傅大人真是年輕有為。」言罷默默掃了她一眼,「傅大人年長不了陛下幾歲,不知是否能擔得起重任?」
傅茗淵心中抽了一抽,分明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還是低首道:「先師之賢能微臣謹記在心,日後必定悉心輔佐——不負眾望。」
真是一上來就給她下馬威啊……
這左右丞相在朝中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要不是老首輔在上邊壓著,這帝師之位再怎麼也不可能落到她的頭上。當官當了數十年,被一個連科舉也沒有參加過的年輕小子給壓了,這叫什麼事啊。
好在昨日早朝無事,百官也對她新官上任頗為體貼,但朝中氣氛壓抑,任憑別人再怎麼笑得溫和她也仍舊很壓抑——那老丞相看起來火眼金睛,不怒自威,眼裡能發閃電似的,若是看出她實則是個女子……
她渾身一哆嗦,想著是時候該去御書房見皇帝了,但左右不見人,遂問了皇帝身邊的一個公公,答曰:「陛下被慧王殿下找去捉蛐蛐啦,讓你先回府。」
「才開春怎麼會有蛐蛐……」傅茗淵臉色一黑。
這慧王大約是……腦子壞了吧?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立即沖向御花園,果然在半路上就攔截了一臉不爽的小皇帝,硬生生給拽回了御書房:「陛下,現在你應當在批閱奏摺,而不是去捉蛐蛐……」
「哼!」景帝扭過頭,朝她做了個鬼臉,「老師剛上任就開始擺架子了啊!」
……擺架子?
傅茗淵愣了少頃,方意識到他所指的大約是在朝上回應關於老首輔一事,蹙了蹙眉道:「陛下,先師逝世,微臣前去他的故鄉,又怎麼會是去遊玩的?」
景帝頗為嫌棄地擺擺手:「你好好說不就行了,別什麼都拿老首輔來壓朕!哼!」
行,你年紀小,她忍……
傅茗淵抖了抖袖子,畢恭畢敬地問:「那陛下要如何才肯聽微臣的話?」
「這個還不簡單。」小皇帝眼珠子一轉,「你打擾了朕和皇叔去捉蛐蛐,那你就給朕捎一隻蛐蛐來。」
她抹了把汗:「這個季節哪裡有蛐蛐……」
「不管不管,明日是休沐,只要你後天能帶一隻蛐蛐來給朕,朕就聽你的話。」景帝趾高氣昂地仰起頭,知曉自己給她出了個難題,得意洋洋道,「怎麼,不願意?」
「……沒問題。」傅茗淵微聲應下,隨即告退,臨走前仰望著金碧輝煌的宮殿,感到前途渺茫得像大海里的一顆沙粒。
看來,老師給她留下的,還真是個爛攤子啊……
待她一走,小皇帝依然感到委屈不已,出屋奔了幾步,撅著嘴撲向一個執傘之人:「小皇叔,那傢伙欺負我……不過我按你說的,與他打賭了,他肯定捉不到的,對吧?」
那人身形修長,舉著把深紫色的油紙傘,看不見臉,唯獨話聲帶笑:「你是如何說的?」
「我說,」景帝清了清嗓子,將自己的話複述了一遍,「『只要你後天能帶一隻蛐蛐來給朕,朕就聽你的話。』哈哈哈哈他肯定捉不到蛐蛐的。」
那人用手在小皇帝的腦袋上摸了摸,沒說話。
這賭約……還真是漏洞百出啊。
***
酉時將至,日暮西沉,出宮不遠即是一座肅穆莊嚴的府邸,細望金碧輝煌,窮工極麗,可前門卻連半個守衛都沒有,唯獨一塊孤零零的牌匾上寫著「慧王府」三個大字。
那執傘之人徐徐推門進來,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白眉白須的老太監迎上,喚道:「王爺,聽說今日新任首輔上朝了。」
那人將腦子靠在傘柄上,意味深長地望了對方一眼,忽然道:「把我準備好的賀禮送去博書齋吧,記得交到首輔大人的手上。」
「好。」
老太監轉身走進書房,只見桌上放著一個一尺長的木盒,好奇地打開一看,竟是個女子的大紅肚兜,邊上還綉了個什麼字,似乎是這肚兜主人的名字。
「……」老人臉上的神色是無法形容的詭異,默默念道,「……老奴一定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