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冬雪」
宮中的守衛漸漸恢復了,整座皇城都像在一夜之間復甦了一般。寒冬臘月之中又下了一場大雪,幾乎將京中裝點得一片雪白。
風雪漸漸停歇,白雪之上印著深深淺淺的腳印。傅茗淵入宮之時,迎面遇上了不少官員,但皆只是匆匆忙忙打了個招呼,隨後便忙各自的事去了。
記得初初踏入這座朝堂,她還是個想法尚且簡單的人;一晃多年過去,無論是人心還是局勢都在逐漸改變。老首輔當年救她的理由,她已無心再去仔細推敲,心中只留下了感激。
遠方長庚初升,晚霞斑斕,她的步伐愈發緩慢——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本想在一切發生之前辭官離京,去過平平淡淡的日子,終究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啊。
傅茗淵苦笑了一下,徐徐推開御書房的門,瞧見景帝如往常坐在裡邊,恰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幽幽打量著她。
「老師不必拘謹。」似乎是嘆了口氣,景帝放下了筆,拾起手邊的一封信,「太傅他老人家……都與朕說了。」
傅茗淵覺察不出他的情緒,不確定他說這番話的用意,遂試探地問:「說了什麼?」
景帝不答,只是凝視著她道:「其實朕之前便有所懷疑老師的身份,但想想就算你有這個膽子,塗首輔也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遂沒有深究。」
聞言,傅茗淵閉了閉眼,知曉他並非虛張聲勢,反而坦然了起來:「陛下是要處死微臣么?」
景帝仍舊不作答,續問:「朕想知道,老師既然明白朕叫你來的用意,又為何不逃跑?」
「欺君之罪無法赦免,臣也不想逃亡一輩子。」她無可奈何地笑笑,「女子不比男子差多少,入朝為官又有何不可?微臣曾呈給陛下一份提綱,望你深思熟慮,這是我摘下烏紗帽之前的最後一個請求。」
她一字一頓,堅定不移。若是在從前,她想過假使被發現了身份,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她的肚子里還有另一個生命,令她怎也無法再作出這般毅然的抉擇。
夏笙寒那邊大約已經收到了她的訊息,如若景帝真的要將她處死,唯有逃亡。
然而,景帝只是望了她一會兒,轉頭對著身後道:「出來罷。」
傅茗淵有些愕然,沒想到御書房裡還藏著其他人,只見年邁的太傅徐徐從簾後走出,身後還跟著……重傷初愈的雲沐。
「太傅與朕打了個賭,看你敢不敢來見朕。」景帝終於露出了笑容,鬆口氣似的說,「他說只要你敢來,就不把這件事說出去。」
傅茗淵訝了訝,抬頭望向太傅,而對方只是聳聳肩:「老臣當然不會將此事說出去,不過……傅大人是想挺著大肚子留在朝中么?」
雲沐聞言猛地抬頭,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微微合眼。傅茗淵尷尬地抓抓腦袋道:「其實微臣這次來……也是想辭官離京的。」
景帝與太傅都會意地點頭,唯獨雲沐忽而開口:「不會……再回來了么?」
她目光明亮,堅定道:「不會了。」
「……」他陷入了默然。
雲重逃離失敗,被殷哲帶領的人馬困在了城郊,最終選擇了自盡;姚青及朱嶺等人心知謀反無望,唯有一死,也毅然決然地死在了自己的劍下。
他本以為景帝會將他也打入天牢秋後處斬,可對方卻似乎沒有這個意思,甚至還答應了讓他見傅茗淵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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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愈發強烈地感覺到他離這個女子越來越遠了。從前的他不理解她的想法,而當他嘗試著去了解她時,一切都晚了。
分明早就決定放手,卻還是……無法真正地放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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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送你出宮罷。」
傅茗淵怔了怔,隨後點點頭。
二人一言不發地走在大雪之中,她本是想要回絕,但畢竟相識一場,往後大約再也不會相見,在這裡徹底道個別也好。
傅茗淵沉默不語,直至出了宮門才笑道:「多謝雲大人送我,到這裡就好了。」
雲沐深深凝視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卻一直沒有開口,在她漸漸走遠之時,才道:「珍重。」
明日他就會被貶去關東,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傅茗淵並不知曉這些,只是以一個微笑回應,轉身沒走幾步,猛然看見兩個身影在眼前晃悠,果不其然是夏笙寒,不知藏了多久,沖殷哲做了個割喉的手勢:「跟著他。」
「王爺啊……你真的要這樣么?」殷哲苦著臉道。
「當然,矮子和寶寶怎麼可以一直聽他說話?」
「……」
傅茗淵的額上幾乎要暴出青筋,拚命告誡自己不能在有身孕時動怒,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恨恨地揪著夏笙寒的耳朵:「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像個孩子一樣?!」
夏笙寒微頓,慢慢抬起手拂去了她發上的落雪,凝眉道:「進宮都不與我商量?」
「我不是讓雅馨去找你了么?」她默默地低下頭,露出了安然的笑容,「而且我覺得……陛下也不會真的殺了我的。」
夏笙寒不再多言,只是走在她的前方,每邁一步都要再踏兩下。傅茗淵起初不解,以為他是在玩,走了幾步才發覺,他是在為她踏平那條路,讓她走得不那麼顛簸。
天邊的最後一抹夕陽沉甸甸的,暖入心田,而他們就這麼一前一後行走著。傅茗淵凝視著他的背影,踏實到彷彿是被什麼人托在手心,雙眼不自覺地有些發紅,不作聲地笑了。
像是察覺到什麼,夏笙寒轉頭看了看她,兩手護住她凍紅的小臉,道:「天越來越冷了,以後別穿這麼少。」
傅茗淵默默點頭,臉頰更加紅了,而後想起什麼,問:「滕師兄如何了?」
「不太好。」提到這件事,夏笙寒的眸子黯了黯,「大夫說……他或許撐不下去。」
她心中一緊。
彼時雲重封城,恰是滕寧在城中說動百姓,這一時的混亂為他們創造了進攻的時機,可算是功不可沒,然而雲重的手下卻先一步找到了他。
滕寧雙腿癱瘓,無法逃離,被對方生擒,險些殺死,可救回來時,也只剩下了半條命,勉強撐了半個多月,如今情況在逐漸惡化。
二人回到了慧王府,只見滕寧卧病在床,面色慘白,彷彿早已喪失了生存的意志,自顧自地笑道:「王爺,其實在報仇之後,我也沒想過以後如何;能為你們做些什麼也是好的。如今能去陪我的妻子……也算是不錯的結局啊。」
夏笙寒握住他的手,蹙眉道:「你……並非不能活下來。」
「我知道啊……可我早就是廢人一個,活下來又有什麼意義?」滕寧輕笑,聲音很微弱,彷彿已經看不見前方,「傅大人……我看得出,當年老師選擇你不是沒有理由的,可惜,你不能一直留在朝中啊……」
傅茗淵正想出聲回答,卻發覺他的手垂了下來,眼睛也緩緩閉上,再也沒有了呼吸。她默默嘆了口氣,有些哀然道:「把他……厚葬了罷。」
夏笙寒點頭應了應,見她遲遲不走,有些奇怪地望去,只見她正站在窗前眺望著遠方的長空,遂問:「在想什麼?」
傅茗淵背對著他,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但顯然流了淚:「我小的時候,住在江都附近的一座村子。當年傅連錦想要殺掉我,有一個叫丁晚的姐姐連夜帶我離開,可惜我們還是被發現了,小晚姐姐為了我去和人拚命,死得很慘。」
話畢之後是長長的嘆息,她不禁回憶起了當初,尚且年幼的她躲在草叢之中,對於一切都是那般無能為力。
「有時我會想,我根本就不值得他們去犧牲,但當我有了想保護的人時……真的連命都不顧了。」她破涕為笑,暖暖道,「剛剛……我想好了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
「……」傅茗淵尚未開口,眼前驀地模糊了一下,腦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連腹部都在隱隱作痛,竟是忽然暈了過去。
***
臘月將至,轉眼又快到了新的一年,博書齋中卻是死氣沉沉。
那天傅茗淵突然之間暈了過去,眾人大駭,又不敢去太醫院,急忙從城中尋來了大夫,將傅茗淵裹了個嚴實就給送去了,至今尚無消息。
小公主聽說殷哲回來了,先是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後來聽說傅茗淵倒下了,又是急得痛哭。
大夫的神色不好,不給他們進來,只留下阿塵與雅馨在裡邊。夏笙寒守了一天也不知情況如何,焦急得左右踱步,始終靜不下心來。
便在這時,門開了。
首先跑出來的是雅馨,哭得梨花帶雨,支支吾吾什麼也說不出來。眾人嚇傻了,想傅茗淵之前還好好的,沒理由突然就歸西了,肯定是哪裡搞錯了;直到阿塵也神色凝重地走出,他們才知出事了。
「她身子本就單薄,這頭胎須得養得好,可卻勞累過度……」大夫哀聲嘆了口氣,還沒說完,便見夏笙寒突然沖了進去。
卧榻上正躺著一個人,一身潔白的素衣,卻顯得那般明凈美麗。他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向前走,這一切來得太快,快到他無法承受。
分明……剛才還在他身邊的不是?
「矮子……」夏笙寒喃喃地喚了聲,可眼前之人卻始終沒有動,像是再也聽不到他的話了,「你給我起來。」
他感到胸口悶到喘不過氣,誰知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我起不來。」
低頭一看,傅茗淵正睜著眼睛望他,仔細端詳著他的表情,笑容明媚:「可算耍了你一回了。」
夏笙寒怔然片刻,驀地伸手將她抱在了懷裡。傅茗淵的腦袋還有些發暈,感到他抱得太緊了,正想說她脖子疼,卻明顯發覺他的身體在顫抖,一時驚慌了起來:「喂……你不會真嚇到了罷?我不過是勞累加上落枕罷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將臉埋在她的肩上,想起方才沒聽完大夫的話就沖了進來,有些煩悶地蹙了蹙眉:「到底怎麼了?」
見他嚴肅起來,傅茗淵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立即老實坐著不動:「就是近來太累了,再加上突然放鬆下來,體力不支了而已。」她抿了抿唇,笑著補充道,「寶寶沒事。」
夏笙寒聞言將她摟得更緊,此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屋中的葯香沁人心脾,身邊之人的身上也散發出他所熟悉的清香,令他一時沉醉其中。
「以後不許耍我。」
「那你也不許再買什麼鞭炮。」
「那要看心情。」
「……滾!」
***
武辰五年末,傅首輔勞累至死,追封為塗庸之後的又一大帝師,舉國同喪。景帝大筆一揮,次年開春,雲州的新任州牧也終於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