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銀薔薇」・二

82「銀薔薇」・二

「……」她微微怔然,手中的簪子也落了地,卻無心去撿起,「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之後的每一日,他們都相處得很是和睦,她對他的稱呼也由「王爺」轉為了「天昊」。然而即使是如此親昵的稱呼,也似乎不能將他們拉近。

湘王對她總是很溫柔,也很寬容;銀燈也很老實本分,從來不出任何差錯,在旁人看來彷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在朝中很累,甚至每天看到允帝身邊那些人的面孔就覺得煩,只有回到家中時才能得到安寧,經常靠在銀燈身上就睡著了。而在這時,她也只是輕輕抱住了他,聽他敘說著許多複雜的事。

他時而會發覺睡得很沉,有一回提前服用了一些抑制安神香的葯,發覺她會在半夜偷偷將什麼葯餵給他,但他仍是裝睡,就像什麼都沒看見一般。

終於有一天,在她把一些細小的粉末送進他的嘴裡后,輕輕吻上了他的唇,隨即他感到的是冰冷的淚珠滴在臉上,再淌下他的脖頸。

「為什麼要哭?」他突然開口。

沒想到他竟是醒著的,銀燈嚇了一跳,但還是吻住了他,幾乎是在苦苦哀求:「吃下去吧,求求你……」

湘王望著她的淚眼,忽然將她擁進了懷裡,感到懷中的女子正在顫抖,聲音中帶著笑:「既然你肯餵給我解藥,為什麼當初又要對我下毒?」

「……」她猝然一驚,睜大眸子盯著他,不可思議道,「你……你知道了?」

「所有的飯菜、糕點都會經過你的手,你偶爾會將毒藥摻雜在裡面,分開調製,因為只是很少一部分,他們都沒有察覺。而且這樣的毒素需要長時間堆積,連我自己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似乎是在讚賞,「這一點,很聰明。」

銀燈的顫抖更加劇烈,捂著雙眼痛哭:「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揭穿我?為什麼還要娶我?」

「你給不給我吃解藥都一樣,我從來都沒有中過毒。」他輕輕在她耳邊道,「我娶你,只是想知道,像你這樣聰明的女人,究竟會用什麼方法來殺掉我。」

「……」

銀燈最終沒有回答,在他懷中默默哭泣了一夜,直到天明時方才轉醒,發現他已經不在了,桌上有一個包袱,裡面有一些銀票和信,告訴她若是想離開,何時都可以走。

那日湘王從宮中歸來,徑直去了書房,有些疲憊地走到窗外一看,視線卻倏地一定。那個時常坐在院中看書的女子,此刻仍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眺望著遠方。他甚至有一瞬都懷疑那是一幅掛在窗前的畫,其實她早已走了,直到她回過頭來,他的心才平定下來。

她竟然……沒有走。

銀燈笑了,正如以往的婉約淡雅,水紅的長裙襯得她更加動人,向他揮了揮手:「天昊,我們很久都沒有去外面踏青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她的臉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而他並沒有多問,只是帶著她回到了藩地。又到了新的一年,百姓們照舊來王府領取食物,再回家歡歡喜喜地過年。

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所有人都是真心地對著他笑。

他們在丘城生活了很久,而銀燈除了臉色不太好之外,身體並無不適之處,忙裡忙外地為百姓們分憂解難,人們都說湘王殿下真是娶了個好王妃,而她聽到這些,卻只是淚光閃爍。

銀燈一直是個堅定的人,她想要分發食物,想要辦學堂,什麼事沒做完之前,縱然累壞了也不會停手。每到這時,他總會陪在她身邊,幫她完成一切想要做的事。

和睦的日子,終止在了成婚的第三年。

儘管允帝對待兄弟們很刻薄,為人卻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日夜操勞,身體終於漸漸有些不行。小太子屢次遇刺,有嫌疑的從一干皇子到一干王爺不下十人,甚至連朝中官員都有可能。

小太子尚不懂事,允帝只好咬咬牙為他排除一切後患,卻惟獨沒有對湘王下手。

有人猜測是因湘王曾在苗疆行刺一案中捨身救過他,陛下到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可真相如何,誰都不好說。

允帝的一系列決策引起了朝中的不滿,有不少官員揚言要辭官回家,甚至有些偏激的決定挑撥他與湘王之間的關係,隨後便劫持了在回京路上的湘王妃。

銀燈出事的時候湘王人在京城,火速前去救人,而對方只是要他用命來換。他假裝同意,與埋伏好的親衛聯合演了一齣戲,抓到了刺客,揪出了幕後主使,正是當年允帝身邊的偏激派,因支持二皇子而遭到貶官,才會出此下策。

挾持王妃,威脅王爺,下場便是斬首,家中老小全部流放。

像……太像了。

太像當年。

湘王依舊站在窗前,而這一次卻沒有看到銀燈在外面,只是感到一柄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原本柔和的聲音冷得像冰錐:「你不可以流放他們全家。」

「犯了罪便要責罰,有什麼不可以?」他靜靜凝視著窗外,「閔若藍小姐。」

「……」銀燈驟然一驚,短劍在他肩上抖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

「在你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就查清了你的身份。江北那次遇刺,我也知道人是你找來的。」他徐徐轉過頭來,注視著她的雙眼,一字字道,「我說過了,我想看看你要如何殺掉我。」

銀燈捂住雙眼,死死咬著嘴唇,卻止不住淚水縱橫:「既然你知道,又為何留下我?因為你覺得愧對我父親?!」

「或許是吧,又或許不是。」他平靜地聳聳肩,「你父親一代忠良,死的確實有點可惜。不過我反倒對於你如何來到京城,還能混進宮的經歷,感到更加好奇。」

「……」她深吸了一口氣,憤恨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我爹、我娘、我弟弟,他們全都是被你給害死的!我至今都忘不了我弟弟餓死時的那雙眼睛;我被人救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她吼得撕心裂肺,驚動了外面的親衛,可湘王只是命令他們不要進來。

「當年的那場大火,總共燒死了湘王府上下五十七個人。」他面色陰冷地凝視著她,「他們也是別人的父母,別人的兒子,甚至有一些只有十幾歲。你怎麼不去質問你爹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銀燈一時無言反駁,卻仍是狠狠地瞪著他,「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忽然笑了笑,神色卻甚是可悲:「如果我說,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她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連目光都有些發滯。

「倘若在亂世,縱使有再大的權力,或許第二天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的語調愈發冷漠,「只有在太平盛世,國強民富,一切的權勢才有意義。」

銀燈痛苦地閉上雙眼,拚命地搖著頭:「……你知道么?被救之後,我的一切目的只剩下了復仇,我要殺你,而且是親手殺掉你!但是民間卻有人說你是好人,我不信,我想親眼看到是不是。那日陛下遇刺,我本以為你會袖手旁觀,可你卻不顧性命去救他,所以我留在王府,又隨你去了丘城。你可以對百姓好,可以捨命救陛下,為什麼不能對別人好?這些人只是為了朝中的權勢,你完全沒必要如此斷他們的後路!」

「正如你所說,我不是個好人,我貪戀權勢,我不想做普通人,這話一點都不假。」短劍依舊架在脖子上,他卻開始向著她走近,「朝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甚至連涔瀅和阿寒他們都不放過。站錯隊跟錯人是他們愚蠢,我沒有必要因此憐憫他們。」

銀燈一步步向後退,到了最後卻是退無可退,身子抵在牆上,怔然凝視著他。

「你說我殘忍,你難道就不殘忍么?」他將她按在牆上,以擁抱的姿勢將她禁錮住,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一直在服用含有麝香的葯,對吧?每次你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就吃藥,因此三年都沒有懷上身孕;我甚至還看到過你沒來及處理掉的血布……你覺得你不殘忍么?」

「……」

銀燈已然哭得不能自已,手中的短劍也落了下來,「叮」地一聲摔在了地上,顯得尤為刺耳:「你真是可怕,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揭穿我?為什麼?!」

說到最後她彷彿像是在嘶喊,重複地念著「為什麼」,抱著他痛苦地啜泣著,直到眼淚都流幹了,哭聲才漸漸停了下來。

「你若能放下一切,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不知她究竟有沒有聽見,銀燈最終因為體力不支而昏了過去,倒在了他的身上,像破碎的薔薇一般柔弱不堪。

***

次日湘王轉醒的時候,銀燈已不在他的枕邊了。暗衛在外面藏了一宿,隨時準備將她殺死,然而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他以為她走了,可是走到小廳中,卻看到了十幾樣菜式,全是她拿手的,香味在迴廊時就聞見了,那般誘人。

「快過來吃吧。」

銀燈換上了一襲素色的白衣,將頭髮盤了起來,多了一分成熟女子的風韻。他如往常一般凝視著她,隨後默不作聲地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怎麼不問我有沒有毒?」她調笑道,「萬一我下毒了怎麼辦?」

他細細嚼了嚼,輕輕搖頭:「你不會。」

她抿唇微笑,托著下巴凝視著他吃飯的樣子,臉上洋溢著幸福像在觀賞一件寶物。湘王也只是安靜地吃著飯,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微笑道:「很好吃。」

銀燈點點頭,笑容正如初時的那般恬靜,「我一大早就爬起來做了,當然好吃了。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做菜了。」

他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她輕輕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湊過去在他的臉上啄了一下,又張臂將他抱住,在他耳邊道:「我想了一個晚上。你說的對,在朝中沒有誰對誰錯,只有誰勝誰負。我們從一開始就站在對立面,永遠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感到她的手臂動了一下,似乎從身上取出了什麼東西,大約是一把匕首。

「我是個一旦認定就不會回頭的人。這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你,可是我沒有辦法下手,我也下不了手。」她雖是在笑,聲音中卻帶著哭腔,「我好沒用對不對?我居然喜歡上了殺我全家的仇人,可是不管怎麼樣,我也沒有辦法留在這裡,只有殺了你……我才會真正停手。」

她依然緊緊抱著他,目光卻是一凝,手臂猛一用力,將匕首刺入了懷中。

旋即,鮮血肆虐地湧出,頃刻染紅了她的白衣,像一朵朵血花一般綻放在她的身上,美麗卻又血腥,正如曾經的那一場大火,又如她曾經的嫁衣,奪目到有些灼人。

「為什麼……要這樣做?」

湘王垂下了眼,望著她扎進她自己胸膛的匕首,摟緊了她的身體。

「你知道么,我這樣的人……其實很可怕。我決定的事不會改變,哪怕我再怎麼喜歡你也不會……」她的嘴角湧出了鮮血,卻是在開心地笑,笑得比以往哪一次都要真切,比以往哪一次都要美麗。

不是偽裝出來的甜美可人,而是真真切切的解脫,第一次真正以他妻子的姿態與他微笑。

從最初的名門千金,到後來將自己的過去全部抹去的女人,她背負了太多的東西,彷彿是無形的巨石壓在她的身上,早已無法從中解脫。

「唯一能改變的方法,就是殺了我……」她似乎已經看不清眼前了,只是緩緩抬手撫摸著他的臉,「只要我死了,我就不會再想殺你了……我可以去陪爹娘,可以去陪我弟弟,我不用再這樣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他沉默了許久,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嗓子似乎有些干啞:「手還是這麼冷。不管你會去哪裡,你都記住——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在迷離之中聽到了這句話,銀燈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笑得那般溫和美麗,喃喃道:「他們都說你沒有弱點,其實……我最清楚。公主和慧王就是你的弱點,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但是你放心……我誰也沒有告訴,誰都沒有說……」

她的手漸漸沒了力氣,而他卻將她握得越來越緊,連自己的手也莫名開始顫抖起來。

「天昊,其實……我一直很想和你有一個孩子。他不姓夏,也不姓閔,只是普普通通的,我們兩個的孩子……」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劃過,這便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所有的暗衛都退出去了,屋中寂靜如死,他抱著她坐了許久許久,彷彿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訥訥道:「我,還有一個弱點啊……」

宣定十二年冬,湘王妃薨,對外宣稱病逝,無子嗣留下。

出殯那日湘王府的人都去了,從外面歸來的龍羽徐徐走進書房,稟告道:「殿下,當年將王妃從關外救回來的……已證實是雲太師。」

「……嗯。」他輕聲答道。

「臣不明白,分明一早就知道她是姦細,又為何……還要娶她?」

湘王凝視著窗外,冷笑道:「做戲就要做全套,才能以假亂真。」

龍羽似懂非懂地點頭,仍然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卻最終沒有開口,只是恭敬地退下了。

待門關上,湘王依然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的景象,然而那個喜愛在外讀書的女子卻再也不會出現了。他還記得最初讓人去調查她的來歷時,心中的疑惑解開的那一刻,情緒卻出乎意料地複雜了起來。

……

「她的母親在被流放的路上險些遭人□,咬舌自盡。她帶著弟弟逃進了一座山,但沒有食物;撐了好幾天,可惜年幼的弟弟沒熬過去。」

不知她是如何撐過去的。

「後來她被人所救,學會了用劍,一年之內幾乎沒有合過眼。」

那一定……很痛。

「她在別院的那棵樹下藏了一把短劍,從混進宮的那天起就是為了找機會潛入湘王府,殿下真的不殺了她么?」

「……不必。」

……

晚霞絢爛,將這一草一木映照出了不同的暖色,美到幾乎不真實,可他的眼前卻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模糊。

連他自己都有些發怔。

一抬手,還未來及去擦,便有一滴水珠子落在手上,緊接著是一串,再後來整個手掌都有些發濕,連近處也漸漸看不清了。

疏風拂過,吹起了放置在院中的一本舊書,書頁「嘩嘩」翻了翻,隨後便沉寂下來。除卻這一陣晚風,再無人會去翻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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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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