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送陸空星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般走進去,陳守澄這才轉身。
今生的九殿下依舊沉默少言,予他熟悉之感,只是陳守澄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但是更令他憂慮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九殿下的進宮提前了。
九殿下今生根本沒有時間在西山行宮接受宮中規矩的教導,只能讓他在來時路上匆匆教授幾句。這其實是不合規的,若是不幸御前失儀,九殿下在宮中的日子會比前世更不好過。
可是這是陛下的意思。
難不成,還有別人也重生了?
這個悚然的念頭從昨夜起就縈繞於陳守澄心頭,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重生的優勢就會被極大削弱。
陳守澄不知道那個重生的並且改變了九殿下命運的人究竟是誰,他謹慎地猜測,那個人要麼是陛下本身,要麼就是能影響到陛下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比他如今地位崇高。
他的手在衣袖中漸漸緊握起來。
他其實最怕的,是那位也重生了。
所有心思都壓在心底,陳守澄低眉斂目,就要踏出觀文殿的範圍,忽然見宮道之上,正有兩名著皇子服飾的少年人聯袂而來。
宮中的皇子,從五皇子一直到十皇子,年齡差距都只在一二歲,因為那時皇帝剛得國師輔佐,沉迷於采陰補陽的房中術,令不少妃子有孕。此時來觀文殿的兩位皇子,正是十皇子與……
前世當了皇帝的五皇子。
陳守澄立刻躬身行禮,心弦綳得死緊。
「五殿下,十殿下。」
「喲,是陳掌印。」十皇子陸明修先笑了,他時常出入皇宮,與陳守澄算是熟悉,「父皇現下在觀文殿嗎?」
「陛下正在觀文殿。」
「那便好,我正想向父皇求個東西。」
陸明修興沖沖地就要往裡走,陳守澄心中道一聲不妙。十皇子讓他母妃慣壞了,任性妄為,前世待九殿下更是苛刻,從不將對方當兄長看。這要衝進去撞上,只怕會起衝突。
陳守澄心思電轉,剛要旁敲側擊地說些什麼,讓十皇子打消今日求見的念頭,另一位他最不願意見到的皇子已經緩緩開口。
「小十,慢些。我聽說,陳掌印今早接了個差事?」
五皇子微微而笑,大昭皇室向來出美人,除了成年後九殿下的天人之姿,宮裡這些皇子公主無一不是好相貌,五皇子自然也如此,只是氣質要更溫潤些。
他母妃雖早逝,然而母家勢大,加上他生母生前極得皇帝愛重,所以五皇子在宮中過得相當好。皇帝甚至從他母妃的閨名里取了一個「影」字給他,足見愛戀之情。
五皇子,陸承影。
也是九殿下前世一直叫著的——
皇兄。
知道瞞不住了,陳守澄應道。
「是,今晨奉陛下旨意,剛剛從行宮迎了九殿下入宮。」
他話音剛落,陸明修果然炸了。
「那個養在雍州的賤婢所生的?他那樣不吉利的人,規矩都沒學好,這麼早就進宮?他……」
「小十。」
陸承影止住他的話,看似維護。
「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九皇兄。」
陳守澄用餘光密切觀察著陸承影的神情,他太需要確定對方是否也是重生之人了,前世五殿下對九殿下的執著甚至在他之上,一旦涉及九殿下,就是個……
徹頭徹尾的瘋子。
或許是陳守澄先前的祈求生效了,聽到九殿下入宮的消息,陸承影臉上的神情有所變化,困惑、思慮、痛苦、焦灼……這些情緒掠過眼底,卻盡數消散,最終定格在一個皺眉的動作上。
與前世一樣。
陳守澄不著痕迹地鬆了一口氣。
「五哥?」陸明修關切地湊上來,「你這幾日還在夢魘嗎?太醫院那群沒用的廢物,開得什麼葯!吃了這麼多日都不見好!」
陸承影笑了笑,鬆開眉宇。
「無事,只是依舊睡不踏實,我改日再請父皇指派院令,為我調一調藥方。」
他安撫下十皇子,又轉向陳守澄,言語親切,令人如沐春風。
「我暫時無事尋父皇,就不進觀文殿了,正好與陳掌印同行一程。」
陳守澄心知五皇子對他早就心存拉攏之意,他前世被九殿下拒絕,於是含著一腔怨憤,義無反顧地投身進五皇子的陣營中。可是現在,一切尚未開始,他此刻正想方設法要效忠於九殿下,自然少不了與五皇子周旋一番。
他笑著應了一聲,恭敬落後陸承影半步,跟了上去。
走出幾步之後,陳守澄忽然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這一世的九殿下究竟有哪裡不一樣了。
——這一世的九殿下並未遮掩紫瞳和白髮。
他們兩人離開,陸明修眼巴巴看著他最信服的五皇兄遠去,這才一甩衣袖,怒氣沖沖地走向殿中。
那個婢女所生的東西,當年就惹得他母妃不開心。要是識相點死在雍州也就算了,偏偏被父皇叫了回來,還這麼早就進了宮,也不知在背後使了多少手段。
他今日非得好好羞辱對方一番不可!
觀文殿內,一路迎著宮人的側目,陸空星來到了皇帝面前,撩袍拜倒,禮節分毫不錯。
他已經有些回想不起前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是什麼心情了,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被召進宮唯一的意義,就是被取血煉丹。
那時的他也許有些激動,也許有些緊張,也許還有些對血緣父親的孺慕。
……以上情緒為廣告效果,請以實物為準,現在無疑全都沒有。
陸空星正努力壓制著躁動的仙術,滿腦子都是仙術誘惑的低語——
【在大大的金礦里挖呀挖呀挖,伸出小小的指頭點……】
不能!不行!不可以點!
陸空星在心裡像小動物一樣拚命甩頭,撲嚕嚕嚕嚕,不可以,別想誘惑他!他不能點小金人,他不能把手底下的磚都變成金的!他不能!
把別人的東西點成金子又帶不走,多虧啊!
點石成金:「……」
服氣,用對金子的渴望壓制變金子的渴望是吧?
前世的陸空星因為禮儀問題被當場斥責,而這一次他做得很好。老皇帝坐在書案后,因忌金器的修行而一身素衣,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俊逸模樣。只是常年服丹,以及修習那些古怪偏門的長生術,他看起來反倒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御前司掌印鄭青雲躬身侍立於他身旁。
皇帝眯起有些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陸空星,視線在那頭白髮上微微凝住。
再見到他這個兒子,他的心情有幾分複雜。當年他迎來第九子的出生,對方卻天生白髮,等到睜眼,又是一雙奇異的紫瞳。無論宮妃還是大臣,都對他說此子生而有異,恐怕不祥,不過是天家血脈,不必扼死,只遠遠打發了就好。
那時候,老皇帝已經極為相信這些神異說法,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就將這孩子賜名為「陸空星」,丟到了雍州去養。
空星,意為命宮中無主星庇佑,父母緣淺,難以長久,草草走完這一世便罷了。
這孩子如果會帶來不祥,那就讓他忌憚不已的雍州王去承受不祥。
當年的老皇帝考慮周密,不曾想,這孩子居然平安長大了,還生得……
「抬起頭來。」
老皇帝說道。
陸空星抬頭不抬眼,睫毛壓下,白髮束起,發尾灧灧散落。他確實完全繼承了陸氏皇族的絕好樣貌,又有份出塵的仙靈氣,與眾不同的白髮紫瞳竟成了最好的映襯。
陸空星早想清楚了,蒙頭也是被嫌棄,露出來也是被嫌棄,那他不如坦坦蕩蕩露出白髮。他自己其實並不討厭自己的白髮,打理起來很順心,平日連毛躁都沒有的,是乖頭髮。
他這樣坦然露出白髮,老皇帝卻不說話了。
一些白毛震撼。
這一刻,老皇帝甚至有些懷疑,那所謂不祥的傳言,究竟對不對。撇去皇弟的封地雍州自養了陸空星之後十四年豐產不提,他得承認,這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孩子。
老皇帝在遲疑,陸空星卻還跪著。隨侍皇帝多年的宦官鄭青雲揣度著聖心,當即笑道。
「陛下,還是先給九殿下賜個座?」
「起吧。」
鄭青雲立刻上前扶起陸空星,他代表的自然是皇帝的態度。攙扶之時,鄭青雲摸到陸空星的衣袖有些潮濕。他一頓,不動聲色地退回來。
到底還是個孩子,得見父親,哭得衣袖都濕了。這份孺慕之心,他一會兒可得跟陛下說說。
鄭青雲還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他來扶陸空星的時候把陸空星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忍住把鄭青雲點成金公公。他死死忍著,袖子都快扯皺了,無論是身體和意志都接近了一個憋不住的臨界點。
可別再來人碰他了!他真的不保證能再次忍住啊!
怕什麼來什麼,一聲通報后,陸明修猶如一陣旋風從外面衝進來,先拜見老皇帝。接著,他轉頭看向正在緩緩落座的陸空星,唇畔掀起一絲冷笑。
「這是……九皇兄吧?」
他笑著靠近陸空星,擺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
「早就聽聞九皇兄奉詔入宮的消息,讓皇弟好等。父皇也真是偏疼你,按理說,九皇兄這樣的出身,應當在宮外學數個月的禮儀規矩再進宮,以後出門,才不至於丟皇室的臉面。」
他說著,居然伸出手,想要觸碰陸空星的白髮。
「這就是傳說生而不祥的白髮?九皇兄這下進了宮,可得多小心,免得克到旁人……」
啊啊啊別碰他啊!
陸空星抬手就拂開陸明修的爪子,然而在那個瞬間過後,陸空星渾身一僵,接著完全放鬆下來。
沒了。
用了。
陸空星的心情變得寧靜、安詳,他坐在那裡,大腦其實已經空了。
仙術也空了。
陸明修還沒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變化,他轉向老皇帝,試圖多上一點眼藥,多強調強調陸空星不祥的命數。結果轉身之間,一身素衣的老皇帝突然被晃了一下眼睛。
是什麼這麼閃?
他定睛細看,下一秒,臉上的細紋都獰厲了起來。
鄭青雲一懵,也定睛看去,頓時「哎喲」地叫了一聲。
「哎喲,十殿下,您這……您這……」他急得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如妃是傻的嗎,怎麼給十皇子安排了一件這樣的衣服啊!
陸明修有些不明所以,他張了張口,不等說什麼,就有什麼重物從袖子里掉了出來,落地「咚」的一聲。
那是一大塊疊得四四方方的……
金子。
當然,曾經是手帕。
鄭青雲滿臉的不忍看。
「十殿下,您怎麼這樣不小心啊!陛下最近跟著國師修行,忌金光金器,已過了七七四十八天,還有一天就能修圓滿了,您怎麼偏偏衝撞了呀!」
老皇帝面色鐵青地站起身,在陸明修茫然又瑟縮的眼神中走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外翻,領口裡側居然也奢華地編織了層層疊疊的金線。
這是唯恐他的修行不破啊!
陸明修有些踉蹌,這又被老皇帝看出了端倪,他示意鄭青雲上前,脫下了陸明修的靴子。
鞋底是金子!鞋墊也是金子!
陸空星感覺在這種場合下坐著不太好,所以他站了起來,內心依舊被寧靜和安詳充滿。
別翻了,全變了,他能保證陸明修的褻褲里都摻著金線,陸明修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小金人。
看著穿金戴金的陸明修,再看看搜出的一地雞零狗碎的金飾物,老皇帝終於忍無可忍,一巴掌扇到了陸明修臉上。
「孽障!毀我修行!」
陸空星默默看著,陸明修不碰他什麼事都沒有,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我要當小金人,父皇可高興了。
給我愛吃的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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