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陸明修依舊大口大口,聞言含糊地應道。
「不用,今日不用,不去母妃那裡,我要吃藥膳。」
此間樂!不思母!
陸空星:「……」
敬業點啊!
「可你昨天也是這麼說的。」陸空星換了一邊托腮,他實在不想耽擱太久,晚上還有陸文昭的仙術小課堂呢。他要是學得好,說不定還能再見到小鹿。
想到小鹿,陸空星頓時獲得了無窮動力,他起身揪住陸明修的衣領。
「快起來!我們去如妃娘娘處!」
「我……我吃……」
「那我不去了?」陸空星甚至威脅道。
陸明修好歹還有那麼一丁點理智,也可能是葯膳吃完了他的腦子終於開始上線。從葯膳的餘韻中緩了一會兒,他勉強掙紮起來。
「九皇兄別生氣,這就、這就去了。」
今天是下課早,去一趟不耽擱事,陸空星才會這麼急。他押送著陸明修前往如妃的琪花宮,此事已經得到皇帝首肯,他未到出宮年紀,宮人們又都在旁,倒也不礙事。
如妃早得到消息,一身華服迎了出來,她站在琪花宮前微微而笑,四周全是淺色花朵,令她像極了廟宇中慈母菩薩的模樣。
前世陸空星也受到過這樣的待遇,他進宮后就不曾被人正眼瞧過,如妃的溫柔美麗滿足了他對母親的幻想,縱使陸明修對他態度惡劣,他也總在默默照顧對方。
而他一讓陸明修得了什麼好處,如妃就會誇讚他友愛兄弟,是個好孩子,給他送些點心用具,只是除了最初幾次,如妃很少再召他到宮裡去。
這樣看來,如妃其實也厭棄他的白髮,厭棄他不祥之人的身份,生怕自己被克到,只站得遠遠的同他說些好聽話。
陸明修順利封王之後,更是連好聽話都沒有了,偶爾年節時在宮宴上遇到,見陸空星總是形單影隻,如妃就會挽起一個高傲又滿意的笑。不知日後他遭到圈禁的消息傳入宮中,已經成了太妃的如太妃有沒有高興地大擺宴席。
陸空星其實不太明白如妃對他莫名的恨意來自何處,僅僅因為他是皇子,可能會與陸明修產生競爭嗎?
「這便是……九皇子吧?」如妃笑意盈盈,像對其他孩子那樣伸手想要摸摸陸空星的頭,卻在半空中尷尬地收住,不上不下,最終換成了一個扶住耳邊珠花的動作。
她不敢觸碰陸空星的白髮。
「快些進來。」如妃掩飾尷尬一般殷切地說道,「明修這孩子也真是,早說了要邀你前來,將商將軍的幼子也一併邀了來,他一直害羞不開口,竟耽擱了這些時日。」
錯了。
陸空星心想。
陸明修在他那裡根本沒有不「開口」,反而「開口」挺多的,單指炫葯膳這方面。
眾人一同進了琪花宮,落座畢,宮人上了點心香茶,皆為御賜,足以顯示如妃的受寵程度。陸空星先起身,向如妃略施一禮。
如妃壽命-1
「如妃娘娘見諒,商歌今日抱病在家,不能同來此處,托我向如妃娘娘致歉。」
不卑不亢,禮節完備,待陸空星直起身時,他瞥見如妃的手已經死死握住了杯盞。
如妃用力到指甲泛白,她無法接受,為什麼那個賤婢的孩子可以生得這樣好!古怪的白髮紫瞳反而成了仙姿凜凜,從小居於荒僻的雍州也未曾沾染半分鄙俗之氣,站在那輕輕一拜,硬是將旁邊的陸明修襯得呆傻無比。
明明只是個賤婢生的孩子!可恨她還得笑臉相迎!
如妃勉強抑制住心中的憤恨,輕笑道。
「不礙事,養病要緊。我本想著前些時日你們有些小矛盾,正好在我這裡說開,說到底是明修太任性,既讓商公子遭了罪,還對你這血親兄長極為不敬。」
「明修,同你九皇兄道歉。」
這是他們母子提前商量好的,陸明修當即向陸空星行禮稱歉,陸空星起身將他扶起來,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
看著這場景,如妃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
「看你們兄弟友愛,倒讓我想起我同姐姐了。」
見陸空星疑問地看她,如妃帶淚而笑。
「九殿下有所不知,殿下的生母,就出身我宮中,與我情同姐妹,也一起承恩於陛下。」
如妃擦淚的衣袖長久遮在眼角,掩住眼底神情。
「心生芥蒂前,陛下多次在我面前誇讚姐姐,稱她神女之姿,如今斯人已逝,再見九殿下,叫我有些感傷。」
陸空星微怔。
「我的……母親?」
到現在,他倒有些明白了。他生母是宮女出身,還是出自如妃宮中,卻在如妃之前生下自己,如妃焉能不恨?
只怕是想起他在諸皇子中的排行次序,就會大恨一場。
如妃放下衣袖,召過身邊宮人。
「去將我箱底那隻妝奩取來。」她轉向陸空星,「陛下曾賜你母親一支金簪,一直在我這裡收著,現在便給了你,也好有個寄託思念的物件。」
「對了,涉及舊物,此事還要稟告陛下一聲。」
如妃近身的宮女頓時「撲通」一聲跪下了。
「娘娘,陛下若是知道……」
如妃瞪了她一眼,然後看向陸空星,笑得溫柔。
「無事,你拿去就好,陛下那裡我去說。已經過了那麼些年,你又長得這樣好,陛下心中的芥蒂恐怕早就消了。」
宮女一副勸不動的樣子,最後大嘆一口氣退下。
沒有哪個從小沒見過生母的孩子能拒絕母親的遺物,如妃篤定。而只要陸空星選擇帶金簪走,她的目的就達成了一半。
陸明修臉上也露出些微的笑意。
宮女將妝奩呈送到陸空星面前,陸空星看了一眼如妃,抬手打開盒蓋,妝奩中躺著一支雕飾繁複的金簪。陸空星將其拿在手中,突然心中一動。
金簪?
雖重量相差不多,可他怎麼感覺……不是純金的呢?
當然,最方便的鑒定方式應該就是像柳和盛一樣直接塞嘴裡,不過在如妃面前斷不能這樣做。他不著痕迹地用指尖輕輕敲打金簪,用了一下點石成金。
成了。
那就怪了,說是御賜金簪,怎麼都不是純金的?難道是宮中的宮造偷工減料,欺君罔上?那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被送進皇帝手中用來賞人的,必然金之又金,不可能摻假。
那就是如妃給了他一支假金簪。純金太軟,非頂尖工藝不能雕琢成手上金簪的款式;若要去仿,融些其他金屬進去,更能達到形似效果。
那真的金簪呢?
陸空星將金簪放回妝奩中,站起來謝過如妃給他母親的遺物。前世這件事並未發生,不知最後這支簪被如妃怎樣了。可能這一世他一路進宮太順,如妃深知憑藉甜棗戰術已經不能完全掌控他,才出了這一出。
熱絡地訴了一番親情,臨別時,如妃送他到宮門口,又殷殷叮囑陸明修以後不可與兄長起衝突。陸空星走下台階時,正撞見方才如妃派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神色倉皇,哭著對如妃說道。
「陛下果真大發雷霆,斥責娘娘又提不祥舊事,令娘娘禁足半月……」
這些話語故意飄入陸空星耳中,陸空星回頭,如妃反倒向他安慰一笑,示意他快走。
好精彩的一出,遠比前世精彩。
陸空星隱約能猜到點如妃想幹什麼,若要驗證也容易,只要看如妃解禁前他手中這隻妝奩有沒有被替換就好了。為了方便識別,陸空星輕敲一下盒底,將盒底點出一小片金子。
如果他所料不錯,半月之內,這隻妝奩會被更換成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而其中的假金簪說不定也會一同被替換成真金簪,裡面可能還會多出一點其他小東西,再引人來查他,後宮之中常用這等把戲。
只是,究竟放個什麼小東西進去,才能讓他一被查到就跌個大跟頭呢?
陸空星站在琪花宮門口冥思苦想,忽然,他聽到有人喚他。
「……九殿下。」
顫聲喊住他的是一個小宮女,衣裙上還沾著些許泥土,看起來是負責打理園子的。
陸空星見她的面容有幾分熟悉,往記憶里一搜,正是那夜被同鄉誆騙、在柳和盛面前哭著求寬限些時日的小宮女。小宮女手中拿著個玉墜,雙手遞給陸空星。
「婢子方才見這壓袍的玉墜從九殿下身上鬆脫下來,殿下沒能留意。」
陸空星一摸腰間,果然如此,他接過玉墜,輕聲道謝。
「多謝了,你叫什麼名字?」
「婢子紅佩,是琪花宮管園子的宮女。」
紅佩看起來稍微有點怕他,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見紅佩要走,陸空星在衣袖裡摸了摸,摸到一塊早藏好的大小合適的圓石。
除了送小鹿的那塊,他的其他玉佩倒不值錢,只是他的東西最好別落在外人手裡,尤其不能落進如妃手裡,不然可能會變成把柄。
「謝你將玉佩歸還於我,我也身無長物……」
紅佩一聽他這樣說,就知道這是要賞。只是想到宮裡傳聞,這皇九子近期剛剛回宮,恐怕沒有太多銀錢傍身,她連忙搖頭。
「不必了九殿下,這都是婢子分內之事。」
「我也身無長物,拿去用吧。」
陸空星重複一遍,並把一大塊金子擱進她手裡。
紅佩:「……」
重新定義「身無長物」!
看著金子,紅佩心跳加快,有了這塊金子,她的欠賬就都能還清了。從此之後,她必定謹慎小心,謹記此處是吃人深宮,連同鄉都不能相信。
她對陸空星千恩萬謝,看著對方的白髮繞過琪花宮周圍淺色的花叢消失不見,才放下踮著的腳。
紅佩忽然覺得宮中那些九殿下不祥的傳言很不對。
若世上真有神仙……
便是九殿下這樣的吧。
風采翩翩,憐憫弱小,與世不同。
負責整片園子的嬤嬤又在喊她幹活了,紅佩任勞任怨地扛起花鋤,在窗下鋤地。日頭正烈,她鋤了一會兒就坐在陰涼處稍事休息,隱隱有說話聲從頭頂窗扇中傳來。
紅佩本不想聽,卻忽然聽到裡面有模糊的字眼傳來——
「只是……九殿下……」
稍加猶豫,她就悄悄坐起身,從窗扇縫隙中向內看。如妃娘娘正半躺於貴妃榻上,身邊宮女給她奉上金丹,被她拒絕,暫放一邊。
紅佩屏住呼吸,她見靠近貴妃榻的桌上,正擺著一隻精美的妝奩。若是陸空星在這裡,只怕立刻就能認出,這妝奩與他被送予的那個一模一樣。
房中沒有外人,近身大宮女為如妃打開妝奩,取出其中真正的那支金簪。
「周順在西山行宮歇了不短時間,不管他腿傷如何,叫他進宮來。」如妃眯著眼睛,一邊想一邊說。身邊大宮女輕聲一笑,給如妃揉著肩。
「娘娘,他辦事不力,您還想用他呀。」
「所以也是最後一次用了。」如妃勾起嘴角,她將金簪拿在手中,然後向大宮女伸了伸手。大宮女面上的笑意便被恐懼取代,她甚至不敢再抬眼,只顫顫巍巍地拿出一樣東西,交到如妃手中。
窗外的紅佩瞳孔緊縮,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竟是……竟是……!
如妃盯著那件東西,忽然揚起金簪,狠狠戳進那東西之中。她一下一下用力猛戳著,直到棉花綻裂,明黃布料破開。
最後,如妃微喘著氣,欣賞自己的傑作,將金簪一戳到底貫穿那東西,然後連簪子帶那東西,一起拋入妝奩之中。
「告訴周順,半月之內,想法子將這隻妝奩換入九皇子房中。」
她眯起眼睛,將桌上的金丹摸過來,放入口中。
「險些耽擱了今日的求仙,罪過罪過……」
「我倒要看看,那賤婢之子,要如何應對這潑天禍事!」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