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不覺間,月已西斜。
為了使陸空星相信,陸文昭向他講述海外風物,有三仙山,有鳳麟洲,琉璃玉樹,金銀飛鳥。時間有限,講得倉促,陸空星聽得聚精會神,並不時發表精彩評論。
陸空星:「唔哦!」
最終,陸文昭舒展廣袖,袖擺微掃,海棠枝條一一復原。
也包括那個巨大的「龖」。
陸文昭並不打算把它留下當成什麼「仙跡」,這個如果是仙跡,那未免有點超越凡人理解能力的極限,會讓人懷疑仙人的精神狀態。
也會讓陸空星更加懷疑他的精神狀態。
「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聽到陸文昭這樣說,陸空星有一瞬的迷惑,他分明只記得自己只與仙人說了一小會兒話……
然而當陸空星抬起頭,只見東方天光乍破,兼有彤霞瀰漫,行宮微弱的燈火在另一座山頭上搖曳。
竟然已經過了一整夜,而且他先前居然徒步跨過了整座山峰。
「凡間不是也流傳著這樣的故事?樵夫進山伐木,觀兩位仙人下棋,待棋局結束,人世已過百年。」
一邊解答陸空星的困惑,陸文昭一邊鋪平了花林中的土地,又降下甘露。這是他答允過海棠的,來換海棠的枝條與早開。整理完一切,他走向陸空星,衣袖攏過,卻極有分寸的沒有觸及陸空星的身體。
「閉上眼,要走了。」
陸空星下意識一閉眼,海棠落花飛旋,他只感到自己的腳輕輕離地又輕輕落下,再睜開眼時,陸文昭已經護著他,平穩降落在行宮旁的林中。
「我將折返仙山一趟,過幾日,我們還會相見。」
陸文昭說道,他先前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守著陸空星,此時終於會面,心中大石落定。他已經在陸空星身邊留足後手,等到料理完三仙山事務,有的是時間朝暮相伴。
可他馬上就要去宮中了……陸空星剛這麼想,忽然意識到,或許他還是期待再次相見的,同眼前這位似真似假的仙人。
「去吧。」
陸文昭站在原地對他說道。
陸空星望著仙人浸沒在晨光之中的廣袖與飄帶。
這一整夜,陸文昭一刻不停地向他展示成仙的種種妙處,然而陸空星向來與旁人想得不一樣,在這臨別之際,他走出半步,忽然回身,很認真地詢問陸文昭。
「若我不想成仙呢?」
他想知道,若他不去走被安排的路,若他要走自己想走的路,眼前人會做何答覆。
會生氣嗎?還是會覺得先前一切安排皆付之東流了呢?
不料陸文昭微怔,旋即寬和地應道。
「紅塵亦有妙處。」
「只是,就算留在紅塵中,你也該取回本屬於你的東西,比如……」
他抬手,指尖輕輕觸碰陸空星抱在懷中的某一枝花,花枝霎時間光芒大放。待浮光消退,隱約有金銀文字流動在海棠瓣羽之間。
「比如,仙術。」
仙人略略傾身,聲線微沉。
「先授你一道或許最需要的,不必擔心咒文晦澀。」
「你定能讀懂。」
***
真奇怪。
陸空星邊走邊想,手中花枝被他捏著,無意識地晃了兩晃,花枝上金銀字閃爍生輝,表明方才他所經歷的一切並非幻夢。他再次回眸,發現仙人依舊站在原地安靜地目送他,陸空星獃獃看了一會兒,才繼續回頭向前走。
真奇怪。
剛才聽著那個人的聲音,竟讓他想起先前在月下跳跳的小鹿。
不似仙靈,倒像妖魅,充滿引誘。
小鹿引誘他踏出門去成就一場仙緣,而如今不知真假的仙人則鼓動他……去使用仙術?
聽那話語中的意思,恐怕還不是簡單的使用,而是更為放肆、更為轟轟烈烈、向紅塵和他糟糕的前世彰顯力量一般的恣意使用。
陸空星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更令他嚇一跳的是,他發現自己忘記問一件事。
壞了!他忘了問小鹿去哪兒了!
小鹿!嗚!
踏著晨光,因小鹿心碎的陸空星邁上行宮台階,隱約聽到裡面傳來馬嘶與人聲,這讓他心中微微一凜。
——行宮居然又來人了。
前世到他進宮之前,西山行宮就沒有再來過別人,充分表明他有多麼不受宮中重視。難道是因為周順負傷,如妃新派了什麼人來接替周順的位置嗎?
陸空星當機立斷,將描繪著金銀文字的花枝深深藏進滿懷海棠深處,確定遮掩嚴實了,他才繼續抱著花向里走。
他還沒走到庭中,就遙遙聽到有人開口,措辭凌厲,擲地有聲。
「既然不知九殿下下落,那就——」
「搜宮!」
聲音有些熟悉,陸空星短暫回憶了一會兒,就將聲音與記憶中的人對了起來。說話的應當是宮闈司掌印正使陳守澄,他原本出身世家,少時闔族獲罪,被迫入宮,後來登頂內侍府,天子近幸,一手遮天。
陸空星實在不能不記得這個人。
不僅是因為對方前世手段出眾,隨侍皇兄身邊,地位不可撼動,更因為……
陸空星垂下眼睫,他不想回憶。
懷中花枝輕輕搖曳,陸空星緊了緊這些花枝,彷彿從中汲取了勇氣。腳下毫無遲疑,他一步踏入庭中,環視四周。
斷了腿的周順沒有安心休養,反倒出現在這裡,匍匐在地,似乎在告饒請罪。而無論是周順帶過來的親隨還是原本就守在行宮裡的宦官們,都在以陳守澄為代表的的這隊後來者面前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陸空星見到了陳守澄這位前世的故人。
許是來時山道上還有小雨,這位前世的大宦官身披蓑衣、頭戴箬笠,蓑衣下隱約可見圓領窄袖的緋色宦官官服。他的面容本來是世家公子的俊麗,卻因為此時的身份,蒙上一層極深的陰霾。
他倒也算前世陸空星被圈禁后,少見的來探望他的人,在落雪的庭中一坐一整夜,失魂落魄。陸空星不懂陳守澄在失魂落魄些什麼,他只是看著陳守澄空空的兩手,比陳守澄更加失魂落魄地確定——
對方並沒有考慮給他帶點什麼吃的來。
或許只是皇兄讓他來看一眼自己死沒死吧。
不好,一想到那些悲傷的過往,陸空星就餓了。他知道陳守澄來此只可能是奉命行事,事情或許有變,恐怕他來不及吃早膳了。
「……怎麼了?都在這裡。」
他做出有些詫異的樣子,走入庭中。第一個抬頭迎接他的居然是周順。看到陸空星出現,周順喜極而泣,他幾乎是爬著靠近陸空星,想抱住他的腿,又有點害怕他的白髮,只好圓滾滾地停在他腳邊,撕心裂肺地哭道。
「九殿下!您可算回來了!這一大早的,您去哪了啊!」
陸空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我醒得早,有些無趣,聽說行宮附近有海棠,就去折了幾支。」他的視線慢慢掃過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最後定格在陳守澄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
周順立刻大放悲聲。
他昨晚痛了一整夜,窗外晨光微露,才有了些睡意,不曾想剛閉眼沒多久,就有親隨惶急地跑進來。
「副使!副使大事不好!」
周順聽得直咬牙。
「在那裡放什麼屁!我就是斷了條腿,其餘都好著呢!」
親隨卻來不及向他告罪,急著把他從床上攙扶起來,嘴上機靈地倒裝道。
「大事不好副使,宮中突然來人,說……」
還不等他將情況告知周順,就有兩名宦官沖入房裡,將周順拖了出去,一直拖到陸空星所居宮室外的庭中。一名頭戴箬笠的宦官站在大開的房門前,見周順被拖來,冷冷地投過一瞥。
周順立時戰戰兢兢地跪好了。
眼前這人他認得,乃是宮闈司掌印正使陳守澄,更是他周順的上司。與靠扒著如妃才能滋潤過日子的周順不同,陳守澄其人,心智手腕俱全,在宮中地位穩固,深受器重。
現在,對方正伸手探進熄滅的油燈內試探溫度,接著起身,自有宦官為他遞上巾帕凈手。
「周順。」他一邊擦拭手指,一邊輕聲說道,「聖上有旨,令九殿下今晨入宮覲見,為此連早朝都罷了。今早宮門一開,我就帶人緊趕慢趕過來迎九殿下,可是……」
凈手的巾帕在他手中被攥緊,他將這方手帕擲到周順臉上,怒聲道。
「可是,我來時只見宮門大開,油燈已經涼透,兩個守夜的就睡在門口,你告訴我……九殿下呢!」
周順的冷汗「刷」地流下來,他頂著臉上被手帕抽出的紅印,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囁嚅道。
「我……我昨夜睡得早……實在是在山路上傷了腿……」
下一秒,他就被拽著衣領提起來。
「周順。」陳守澄壓低聲線,目光冷得像冰,其中的焦慮憎恨,幾乎讓周順疑心自己與他有什麼生殺之仇。
「且不談完不成陛下旨意你我要吃多大掛落,我知曉你是如妃的人,要是九殿下有什麼閃失,我會讓你拿頭來祭!」
周順霎時間抖如篩糠。
這就是周順一大早的恐怖經歷,所以他現在緊緊挨著失而復得的九殿下,猶如胖雛鳥依戀母親,不願與九殿下有片刻分離!
陸空星動了動腿,有些煩惱,不過很快他就覺得周順帶來的煩惱其實還能忍,因為更討厭的煩惱已經在他面前跪地。
陳守澄倉皇摘下頭頂箬笠,跪得恭謹又迅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指尖此時正在微微顫抖。
方才九殿下緩步走入庭中,白髮紫瞳懷中抱花枝,竟叫他恍惚間以為,昔時那輪明月又降落在他眼前了。
年少的,康健的,未曾折去的。
陳守澄努力使自己的聲線平穩,不至於泄露出哽咽。九殿下偏頭看人的樣子與前世一模一樣,這令陳守澄心中涌動起一種酸澀的情緒。
前世終究是他,恩將仇報,對不住九殿下。
幸而一切重來,他回到了最好的時候。
「奴婢宮闈司掌印正使陳守澄,參見九殿下。」他輕聲說道,深深低著頭,彷彿要借這一跪贖清前世的些許罪孽,「聖上命奴婢今晨接九殿下回宮,車馬都已備妥,就在行宮外。」
居然這麼急。
那個瞬間,陸空星想的倒不是此事與前世不同,而是可憐他好不容易想法子鎮住了守行宮的老宦官,本以為能吃上幾天好飯,現在都沒了!
他臉上頓時一點表情都沒有,生氣。
……九殿下的情緒還是如前世那般難讀,而且非常不容易與人親近。
陳守澄看著陸空星無喜無怒的面容,只得繼續曆數他早早安排下的那些東西。
「九殿下不必擔憂,奴婢早在車上準備了些許餐點,宮中規矩奴婢也都熟悉,路途中自然會一一為九殿下說明,好安穩面聖。」
又是準備餐點又是教導規矩,陳守澄比周順貼心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似乎非常急切地想與陸空星拉近關係,陸空星察覺到了這份意圖,然而他只是靜靜注視著陳守澄,直到對方說道。
「九殿下也不用太著急,還有些時間可以打點行裝。奴婢當上宮闈司掌印前,就時常往來於行宮與宮中,路很熟悉,必不會耽擱。」
陸空星:「……」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剛才還在心裡想,陳守澄是他不能不記住的人,就應在這裡。陳守澄在當上宮闈司掌印正使前,原來就經常往來於宮中與西山行宮,十分熟悉。
或許就因為陳守澄很熟悉這一路,所以——
陸空星愈發緊地抱住花枝,懷中海棠以馨香安慰他,那些金銀的咒文藏在其他瓣羽之下,潮汐般涌動流淌。
所以前世奉皇兄命令將他騙至行宮圈禁起來的人——
才是陳守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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