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謝不逢的皮膚被肅州的太陽,晒成了淺淺的蜜色。
烏黑、微卷的長發,正與寒風一道起舞。
雖然還是少年的骨架,但此時已經能夠看出未來的九五之尊藏在黑衣下薄卻滿是爆發力的肌肉。
哪怕被人壓著肩跪在地上、身陷囹圄,他的腰背依舊挺直。
風停,玉蘭墜地,謝不逢緩緩移開刀刃般冰冷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撫了撫懷裡的東西。
那是他在肅州撿來的羊羔。
這一路風虐雪饕,如果不是抱著它,謝不逢或許早就凍死在了馬車上。
柔軟、乖順的羊羔非但沒使謝不逢的氣質柔和下來,反襯得少年像只叼著獵物的狼崽。
在肺部灼痛感的提醒下,文清辭終於想起了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謝不逢的右手,看起來有一點古怪。
「皇宮內院,怎麼會有隻羊羔?」老太監刺耳的語調,將文清辭的思緒拽了回來。
禁軍統領立刻跪下解釋起來。
直到剛剛,他們還想將羊羔從謝不逢懷裡丟出去,誰知不但沒有成功,反被少年給傷了。
見賢公公過來,他們慌忙合力,才勉強將謝不逢按在這裡。
……他果然從少年時起,就是一個狠角色。
聽到這兒文清辭不由心中一凜。
在賢公公的眼裡,謝不逢只是一個試藥的工具。
他不滿但也懶得再管,聽完禁軍的解釋,轉身便叫太醫喂葯。
文清辭攥緊玉瓶,在眾人的注視下俯身,半跪在了謝不逢的面前。
兩人的目光,於半空中交錯。
是禍躲不過……
深吸一口氣,文清辭認命般說出了那段在心中排演無數次的話:「這是穿腸毒藥,如若殿下配合,一月可取解藥一枚。」
一身月白的他像沒看到那雙琥珀色眼眸中滔天的恨意般,朝謝不逢輕笑。
刻意放緩的語速,勉強掩蓋住了文清辭的緊張。
涼風托起玉蘭花瓣,撩動垂在屋檐下的驚鳥鈴,伴著輕響吻過他鬢邊。
文清辭的眉眼和柔,目光生來就帶著幾分悲憫的意味。
……但是這樣一張面孔下,藏著的偏偏是顆羅剎之心。
想起馬車上聽到的話,殺意再次從謝不逢心頭閃過。
他在威脅自己。
「時間不早了,」賢公公向一旁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殿下再不張口,咱家可就要派人『幫』文先生了。」
不能再拖。
文清辭咬緊牙關,突然用另一隻手,朝謝不逢頜下的穴位按去。
趁著少年因條件反射而啟唇,文清辭立刻抬指,手腕一抖,將那顆葯塞到了謝不逢的嘴裡——
謝不逢只覺一片冰冷與柔軟由自己唇邊擦過,下一瞬就剩下藥丸在口中化開,溢出的那股甜香。
文清辭的心臟猛地墜了兩下,差一點就要躍出胸膛。
可還沒等他鬆一口氣,被兩人押著跪在這裡的謝不逢突然發狠,鉗住了他的手腕。
文清辭:!!!
謝不逢的手指修長有力,骨骼似鐵般堅硬。
沒有任何防備,文清辭便順著這股力向前傾倒,重重地跪坐在了地上。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拃。
謝不逢的動作異常兇狠,半點也不留情,力氣大的像要直接將文清辭的腕骨碾碎。
完完全全是奔著廢了他的手去的!
刺骨的痛意,瞬間由手腕沖向文清辭的大腦,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沒能將手腕抽出分毫。
「快!」謝不逢的動作將賢公公嚇了一跳,「還愣著做什麼?去把大殿下拉開啊!」
不只方劑,文清辭的針灸之術,放眼天下也無人可比。
萬一他的手真廢在今天,還怎麼給陛下治病?!
禁軍與太監一擁而上,試圖將謝不逢的手指掰開,場面瞬間混亂至極。
少年戴著一枚骨戒,未經打磨的戒面劃破了文清辭皮肉,猩紅血跡順著細瘦的腕骨蔓延,將兩人的手纏在了一起。
劇痛像海水,一波波拍打著文清辭的神經,呼吸也隨之變得急促起來。
他彷彿已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細響。
冷靜,要冷靜……
恍惚間文清辭看到,謝不逢懷裡的羊羔正因混亂而掙扎,撕心裂肺的叫著。
少年艱難地用手指輕撫羊羔的脊背,整隻右臂依舊無力地搭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的手臂絕對出了問題!
文清辭突然想起,《扶明堂》里說謝不逢左手重劍出神入化,不知多少人死在了他的劍下。
當初看到這裡的時候,文清辭還以為他是個左撇子。
現在才意識到……謝不逢的右手,十有八九是被誰給廢了。
一個是被稱作「妖物」,不受重視的皇子,另一個是當今聖上的救命稻草。
孰輕孰重還用多想?
伴隨著老太監誇張的叫嚷,一名禁軍已抬手為刃,朝謝不逢的脖頸劈去。
接著在一聲悶響后,合力將他的手指掰了開來。
謝不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到了這個地步,他身上仍沒有半點狼狽,更沒有服軟的意思。
少年看向禁軍的目光,寫滿了挑釁與不屑。
他如原野上的孤狼,流淌著好戰的血液,寧願戰死也不會服輸。
禁軍也被謝不逢的目光所震懾,慌亂中終於有人忍不住伸手,向謝不逢無力垂在身側的右臂拽去。
……他知道,這裡是謝不逢的軟肋。
不行!
假如謝不逢出事,這筆賬一定會記在自己頭上。
過分的緊張下,文清辭的胃都隨之抽痛。
「住手——」
手腕上的痛意仍未消失,來不及多想,文清辭突然趕在那名禁軍之前,將手按在了謝不逢的肩上。
大氅隨著他的動作向後滑去,原本藏在衣領下的蒼白的脖頸,就這樣暴露在了少年的眼前。
謝不逢下意識抬手,想扼住對方的咽喉。
可是無力抬起的右臂,終於讓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手臂似乎真的出了點問題。
……文清辭在做什麼?
見此情形,周圍人的動作全停了下來。
太醫署的前院,靜得針落可聞。
幾息后,文清辭如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物般抬眸,看著謝不逢的眼睛說:「殿下,您的手臂受傷了。」
「正骨金瘡,須看脈候。」文清辭不急著檢查他的傷處,而是先將手指,輕輕搭在了謝不逢的脈上。
謝不逢的傷吸引了文清辭全部注意力,他像是沒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刺眼的青紫與血跡似的,確認脈象無異后,小心地順著少年的肱骨,向肩胛處按去。
隨著他的動作,陌生的苦香,朝謝不逢襲了過來。
視線掃過文清辭眉心的硃砂,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如蛇般眯了眯。
文清辭的動作很輕。
謝不逢的大腦自動為他濾掉痛覺……於是少年只覺有一股陌生的酥麻感,正順著對方微冷的指尖,向自己肩頭蔓延。
纖白的手指,靈活地在關節、筋槽之間遊走。
上一世中醫世家裡十幾年的耳聞目染,再加現代解剖學知識,讓文清辭對骨骼與肌肉的結構了如指掌。
他的動作輕柔極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文清辭忽然一手按著謝不逢的肩胛,一手輕輕握住了對方的右掌。
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下,文清辭忘記了緊張,忘記了自己將被五馬分屍的結局,忘記了眼前人的身份。
在他眼中,謝不逢只是一個病人而已。
文清辭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對謝不逢而言究竟有多麼的……陌生。
以至於少年頓了一下,忘記了將他的手甩開。
文清辭一邊輕輕搖晃謝不逢的手臂,一邊仔細尋找傷處。
幾息后,終於屏住呼吸,向前輕輕一推。
隨著一聲細響,骨骼又回到了關節窩內。
「沒有大礙,只是脫臼了而已。」
文清辭一點點少年的手輕放了下,笑著站起了身來。
謝不逢下意識攥拳,將手臂抬了起來——與方才的無力不同,此時他的右手,已能和往常一樣的自由活動。
……文清辭真的治好了自己。
在大氅寬大衣袖的遮掩下,文清辭的手指,後知後覺的顫抖了起來。
他不由長舒一口氣……還好發現的早。
謝不逢痛感缺失,註定他很難產生「受傷」的意識,周圍這群人,更沒有一個會關心他的身體。
如果一直這麼拖下去的話,很容易出現局部骨壞死,甚至錯位骨骼壓迫血管、神經的情況,到了那個時候,別說是用劍了,提筆都費勁。
原著里的他,八成就是這樣……
「殿下的手怎麼傷了?」謝不逢畢竟是皇子,確定文清辭還能正常行醫后,賢公公氣得瞋目切齒,他望向禁軍,厲聲道,「你們幾個人看著,都沒注意到殿下的右臂脫臼了嗎!」
太醫署前院瞬間跪倒一片,可是謝不逢始終沒有多看這群人一眼。
他下意識伸手,一手抱緊羊羔,一手用力按向自己的肩胛。
謝不逢覺察不到痛,但是文清辭手指輕擦過他肩臂的感覺,卻不知怎的印在了這裡。
柔、暖,還有些脆弱……
恍惚間竟令他想起了回雍都的馬車上,羊羔輕輕趴在肩頭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