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一瞬間的骯髒心思
柔軟的長發被夜風托起,輕輕從少年的頰邊撩過。
文清辭的體溫,要比尋常人略低一點。
剎那間的觸碰,不但帶來一陣熟悉的苦香,還有陌生的酥麻感。
兩人在同一時刻屏住了呼吸。
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身上覆著一層薄而有力的肌肉。
撞上去並不覺得疼,只覺得……危險。
就如同一頭孤狼,在背後注視著他。
觸碰只持續了一剎那,文清辭便立刻站穩了身子。
謝不逢的手扶在了他的左臂上,借給他力走出搖晃的小船——上次止過血后,文清辭這隻手時常使不上勁。
漆黑間,謝不逢隱約聽見一聲:「謝謝殿下。」
「……無妨。」
說話間,謝不逢下意識托住了他的手臂。
文清辭要比他想象得更加清瘦。
隔著幾層衣料,都能隱約觸到骨骼的形狀,還有冰冷的體溫。
冰肌玉骨,美好又脆弱。
時時刻刻,都有被打碎的危險。
謝不逢知道自己因為天生沒有痛覺,一向不知輕重。
從前完全不在意這一點的他,今日卻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甚至就連呼吸,都不由變緩。
文清辭不敢回頭,他快步走出船艙,甚至還使了一點輕功。
直到登上另一艘船,才長舒一口氣。
「文先生您看,這些就是我們收來的草藥。」二皇子身邊的官.員小跑了過來,他的話終於將文清辭的注意力拽了回去。
那人提燈,映亮了眼前藥材堆積成的小山。
文清辭蹙眉向前看去。
「這兩味是黃芪、白朮,都是預防風寒的常見藥材。」他側身,示意謝不逢過來看。
少年輕輕地點了點頭。
說完這句,文清辭忽然靜了下來。
纖長的手指,輕輕將最外層的黃芪撥開,從中取出一枚攥在了手中。
接著放在鼻尖,緩緩地嗅了嗅。
此時,船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文清辭的身上,並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其中幾人,正是這次負責採買藥材的人。
「黃芪發霉了。」過了幾秒,文清辭將它從鼻尖拿開,淡淡地說道。
「我手中這個不怎麼明顯,你們再仔細看看底下,應該有徹底變質了的。」
話音落下,守在這裡的幾人忙聽他的話,將堆積成山的藥材扒開,將壓在最底下的那些取了出來。
和文清辭手上那個表面上看沒有任何問題的黃芪不同。
葯山最下方壓著的黃芪,已經生出了黑色的霉點。
「這,這果然……和文先生說得一樣。」帶文清辭過來的人,臉上的血色都消失不見。
這次不用嗅,單憑肉眼都能看到藥材上的斑斑霉點,以及明顯泡漲的形態。
「殿下往後一定要注意檢查藥材是否有發霉、蟲蛀、走油的情況。」文清辭一邊說,一邊從這堆藥材里撿出特徵比較明顯的幾個,拿給謝不逢看。
謝不逢不由輕輕地皺起了眉。
他不知道文清辭為什麼要給自己叮囑這些事,只知道身邊人的話,使自己的心莫名地空了一下。
專心致志檢查藥材的文清辭沒注意,自己每說一句,負責採買藥材的人,臉色就差一分。
說話間,又有一艘小船劃了過來。
身著深紫錦袍的謝觀止,不等木板架好,便直接躍了上來。
「怎麼,有結論了?」他問自己的手下。
還沒等那人組織好語言,文清辭便放下黃芪,直接抬眸回答道:「這批藥材,全部都是過期了的。」
涉及專業領域,他的話說得非常直接。
負責採買的官員,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當下,謝觀止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部分葯出了問題,或許還能理解。
但這一批葯都有問題,答案就只剩下了一個——自己的手下,中飽私囊,以次充好。
文清辭的話,沒有留半點回寰的餘地。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謝觀止冷冷朝這群人看去,「頭一回辦正事,便辦出個這樣的結果來?真都是本宮的好幫手啊。」說話間他的眼中滿含怒意。
要不是不想驚動皇帝,謝觀止早就將這群人一個個丟下運河去了。
見二皇子發怒,那幾人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饒起來。
謝觀止一個眼神也沒有多給,直接繞過他們,快步走到了文清辭的身邊。
他如下了很大決心般深吸一口氣,咬著牙說:「此次採買藥物——」
二皇子從小到大,沒有求過任何人,更不曾服過什麼軟。
話說到這裡,他便卡在此處,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了。
文清辭垂眸一笑,淡淡地說:「我會重寫一個方子,二殿下照此重新採買便好。若有擔憂,可將藥材交由我來一一檢查。」
話音落下,二皇子那個跪地不起的手下,忽然抬眸深深地朝文清辭看了一眼,接著再次垂頭,朝地板上看去。
『多管閑事,怎麼?終於知道謝不逢沒有什麼用處,改來巴結二皇子了?』
『該死。』
他的眼裡滿是怨毒與恨意。
如果文清辭不橫插一腳的話,自己或許能將這件事糊弄過去。
謝觀止不懂藥材,只能分辨出變質明顯的那些。
屆時自己只說藥材部分變質,自己也是被商人坑害就好。
但如今,當世神醫斬釘截鐵地說藥材全是過期、有問題的,謝觀止當然會選擇信他。
斜倚著船艙站在一邊的謝不逢,忽然將視線落了過來。
……該死?
琥珀色的眼瞳如刀,划向那人的脖頸。
末了,緩緩閉上眼眸,笑了一下。
最後,謝觀止還是將這件事強壓了下去。
他凌晨便派人按照文清辭新給的方子,離開運河去沿途城鎮重新買葯。
而他的手下們更是發現——文清辭之前的話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就像自己說的那樣,一直待在存葯的小船上,將買來的藥材一個個檢查了過去,並盯著它們入庫,再按照藥方分別包捆在一起。
這一日小船上的人,各個緊繃著神經。
直到一聲尖叫,打破船上的寧靜。
「出事了,出事了——」
負責搬葯的隨從,跌跌撞撞地跑到船艙前,大聲說道:「有人畏罪跳河了!」
接著就見船工用長桿將那人的屍體從運河裡撈了出來。
同在船上的二皇子一眼認出——眼前這個,就是買來過期藥材,跪地求饒的人……
出巡時出了這檔子事,實在是有些觸霉頭。
他飛快吩咐道:「用草席包上,先送上岸去,注意動靜,此事絕不可透到陛下耳邊。」少年臉上滿是厭惡。
「是,殿下。」手下連忙應道。
就在這混亂間,謝觀止看到——那具屍體的後頸處似乎暗紫一片。
他似乎是被人打暈,再丟下船去的。
思及此,二皇子的背後不由一寒,接著下意識抿緊了唇。
今日事態特殊,無法徹查此事。
謝觀止表面上只能當做它只是一場簡單的意外處理。
可心卻在此刻緊緊地糾在了一起。
這位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皇子,現下竟然生出自己只是一個獵物的錯覺。
恍惚間似乎有雙一眼睛,一直在注視著這裡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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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停船。
隨行縴夫也停在岸邊休整。
一艘葯船自河中央行至岸邊。
船艙里載滿了檢查、分裝完畢的藥物。
「過來幾個人領葯……」二皇子身邊的侍從下船后大聲說道,「快點分下去,今晚便煎了!」
「是,大人!」領頭的縴夫連忙走上前去,帶人開始分發藥物。
拉了一日的纖,人早已經精疲力竭,就連走路都沒了力氣。
他拿葯的動作顯得格外沉重。
侍從環視一周,忽然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個角落,接著皺眉。
「那幾個人是什麼情況?」他問,
殷川大運河的河灘滿是碎石和泥污。
岸邊一處躺了好幾個縴夫,他們的身下,只墊著一張薄薄的粗布床單。
幾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要不是隔一陣子便突然咳嗽幾聲的話,他還以為這些都是屍體。
「哦……他們不小心摔倒,嗆水了,」領頭的縴夫抬起眼皮看了那邊一眼說,「今晚過了,就會將他們送回家去,改明日再換別人來。」他的臉上寫滿了麻木。
話音剛落下,忽然有人問:「送回家中,然後呢?」
那人的聲線清潤、柔和,與此地的景緻格格不入。
縴夫想都沒多想,直接回答道:「在家躺兩天,運氣好的話,自然就好了。運氣不好的話,死了也說不定。」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治病,當然是沒得治的。
說難聽一點,回家就是等死、看運氣而已。
聽到這裡,船上的人不由微微蹙眉。
躺在地上的縴夫,艱難地呻.吟了一聲。
他顫抖著手想要將身下的床單扯來蓋在身上,可是手臂卻不住地顫抖,什麼東西都拿不起來。
殷川大運河的這段河水裡混滿了泥漿,臨岸處尤甚。
縴夫們背著繩索,在水中列隊艱難前行。
在倒下之後,身邊的人擔心自己被後面的人踩踏,也不敢輕易去扶。
於是那些精疲力竭的縴夫,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掙扎著從隊伍里滾出去,再憑最後幾分力氣,強撐著站起身,向岸邊而去。
無論是胃裡還是肺里,都進了不少的髒水。
……或許能躺在這裡被送回家的,已經是其中運氣不錯的人了。
「文大人?!」
二皇子的隨從驚呼一聲,還沒等他過去攔,身著月白色長袍的太醫,便已從船上走了下來。
緊隨其後,謝不逢也下船了。
「您千萬當心,這地上全都是泥……」說著,那位侍從便伸手想去扶文清辭。
「不必。」太醫擺手拒絕。
殷川大運河岸邊的泥漿,頃刻間便飛濺上了文清辭的衣擺。
可是略有些潔癖的他,今天卻連眉毛都沒有多皺一下。
文清辭像是沒有看到周遭環境一樣,踩著滿地的污泥,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縴夫身邊。
文清辭看了他一眼,轉身對跟著自己一道從船上下來的人說:「先扶他們起來,找一個乾淨的地方放下來。」
「是……」衣著光鮮的侍從,不情不願地將人抬起,放在了岸邊的青石上。
他們不懂文清辭這一次又要做什麼。
但這一次,心中的疑惑,並沒有維持太久。
他們剛將人放下,文清辭也跟著走了過來。
接著,意料之外的一幕發生了……
一身月白的太醫像是沒有看到這些縴夫身上沾的污泥一般。
他直接伸出手指,輕輕地抵在了對方的腕上。
……文清辭這是在給那縴夫診脈?
眼前這一幕,令跟他一起過來的侍從,全都愣在了這裡。
太殊宮裡的人,誰沒有聽過「文清辭」這三個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受皇帝器重,日常的工作,就是給九五至尊診脈、看病。
甚至於文清辭除了「太醫」以外,早已經是正三品的翰林了——這可是高官中的高官!
然而今天。
他竟然給這群縴夫看病?!
跟在文清辭背後的人,不由重重地眨了眨眼,以確定自己眼前這一幕到底是不是幻覺。
雖然侍從們已經將人放在了大青石上,但是診脈的時候,文清辭還是無法避免地俯下了身。
原本一塵不染的月白色上衣,現在也處處沾滿了泥污。
可這非但沒有使他狼狽,反倒更襯得文清辭眉間那顆硃砂耀眼奪目。
……他就像從天上走下來的人似的。
這一幕,全落在了謝不逢的眼中。
恍惚間少年竟覺得……就連殷川大運河不休不歇的波浪,都隨著文清辭的動作一道和緩了一些。
太醫並沒有因為他病人身份的低微,而產生分毫懈怠。
文清辭仔細整過脈后,從藥箱里取出一個木質聽筒,放在了病人的胸肺處——這是他自製的聽診器。
仔細聽了一會,他終於把手中的東西重新放回了藥箱,接著飛快地寫起了藥方。
從始至終,文清辭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那些縴夫雖然還不清楚他具體的身份,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看出文清辭的意圖。
「咳咳……這位太醫大人,」其中一個狀態稍微好一點的縴夫努力發出聲音,「不,咳咳……不必這麼麻煩了。」
聽到這裡,文清辭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為何?」
他不由抿緊了唇,臉上慣有的微笑,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不見。
縴夫們雖然不懂什麼「醫術」和「急救」,但卻有經年累月留下來的常識與經驗。
這些縴夫上岸之後,同伴立刻將他們肺部的大部分水擠壓了出去。
這年代無法做外科手術,但是文清辭開的葯都是清肺和防感染的,只要好好吃,也不必像他們說的那樣只能等死。
聽了文清辭的問題,剛才說話的縴夫不由笑了幾聲,接著略帶無奈地一邊咳嗽一邊說:「咳咳……咳,這藥方你寫了,我,我們也買不起啊。」
文清辭握筆的那隻手隨之一頓。
他穿書之後,身邊的人都是達官顯貴。
以至於文清辭差點忘記,這個年代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起病、吃不起葯的。
「沒有關係,」文清辭重新提起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再寫幾個醫館的名字,你們憑著方子,直接去取葯便可。」
——他將神醫谷下的幾個葯館名字寫了上去。
原主當初研究水疫的時候,也是這麼做的。
文清辭的話,不止讓這幾個躺在石頭上的縴夫愣住了,甚至周圍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裡瞬間鴉雀無聲。
「好了,去我寫的地方取葯便好……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是如此。」文清辭將手裡的藥方,交到了那個領頭的縴夫手中。
方才滿臉麻木的縴夫,在接過藥方的那一刻,手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草民謝太醫大恩大德!」說完這句,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直到膝蓋被地上的石子划痛,他才敢確定眼前這一切不是做夢。
真的有宮裡來的太醫,給他們這些縴夫看病了!
……甚至於他還將藥費一道負擔。
想到此處,縴夫立刻磕起了頭。
身為一個現代人,文清辭始終不習慣被人行禮。
見此情形,他連忙向後半步,叫人將地上的縴夫扶了起來。
但周圍聽到文清辭話的人,豈止是這一個。
眼看著眾人都要向他行禮,文清辭連忙再交代了幾句,便轉身上了船進到了艙里。
落日餘暉盡灑河面。
那道如神祇降世般的月白身影,就這樣融入了暮色之中。
直到坐入船中,文清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進船的那一刻,自己下意識扶住了謝不逢伸來的手。
「殿下,您的衣服髒了嗎?」文清辭蹙眉,略有些抱歉地向少年看去。
沒想謝不逢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視著他。
過了幾秒,少年忽然問:「你為什麼要幫他們?」
文清辭不由一頓。
……身為一名醫學生,他沒有辦法做到見死不救。
他的心中,從頭至尾好像都沒有生出過「不救」的選項。
除此之外文清辭還相信,假如今天站在這裡的人是原主的話,他或許也會這麼做。
——原主留下的厚厚一摞有關水疫的筆記,全是他行醫多年經驗的總結。
為了寫成筆記,他不知道救了多少普通人。
同時,也解剖了不少的屍體。
金色的餘暉透過船窗灑向文清辭的身體。
他眯了眯眼睛,垂眸笑道:「岐黃一道本是平等的,就像生死是平等的一樣。」
「今日我是對他們身上的病症感興趣,這才幫的他們,與身份沒有任何的關係。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於我眼中只是一個病人罷了。」
文清辭的語氣,格外坦蕩。
說完便笑著看向了謝不逢。
剎那間,謝不逢忽然明白過來一個問題——
這世上的人,全都搞反了文清辭的因果。
文清辭治病救人,從不圖什麼「利」。
他圖的,本就是「治病救人」這件事本身。
文清辭是謝不逢這輩子遇到的,唯一一個這樣「奇怪」的人。
若是放在幾個月前,生活在肅州皇陵的少年,一定會為此而不屑,甚至覺得他愚蠢。
可是此刻……謝不逢卻不由被眼前人吸引。
就像是深埋於地下的種子,也想衝破土壤的桎梏,努力掙扎著向上,去見一見太陽。
船隻搖晃,輕輕向河中央駛去。
文清辭忙藥材的事,幾乎一天都沒有闔眼。
累極的他不由低頭咳了幾聲。
而謝不逢的心,竟然也隨著這幾聲咳嗽,一道沉了沉。
冷風透過未關的艙門,吹了進來。
鬼使神差地,謝不逢向一邊走了兩步,把殷川大運河上的冷風,全都擋在了自己的背後。
見狀,文清辭下意識抬頭,朝謝不逢看了過來。
運河上的霞光與波光,盡數灑入了文清辭的眸底。
點亮了那雙黑沉的眼瞳。
同在這一刻……文清辭不久前說的那番話,忽然出現在了謝不逢的腦海之中。
「喜愛同性並非消遣、娛樂,而是生來有之……」
文清辭的這句話,就像一段魔咒。
它一直徘徊在謝不逢的腦海之中。
可是一向膽大妄為的少年,竟始終不敢去想它。
直到這一刻,被這雙眼睛喚醒。
一個瘋狂又荒謬的念頭,突然此他心中生了出來:
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在一起。
那麼……文清辭呢?
他會與男人在一起嗎?
下一瞬,謝不逢忽然咬緊牙關,將視線移了開來。
生活在厭棄聲中的少年,忍不住想——
文清辭一心向醫,要是他知道自己剛在想什麼,定會厭惡自己那一瞬間的骯髒心思。
「怎麼了,殿下?」文清辭看出謝不逢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出聲問道。
「我沒事。」扔出這句話,謝不逢便快步走出船艙,站在了外面。
冷風吹來,寒涼刺骨,可這不但沒有帶走少年心中那一瞬間的瘋狂。
甚至叫他忍不住想到……
方才那一番話,文清辭只說給了自己聽。
而這樣的文清辭,也只有自己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