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蘭妃住回了蕙心宮,慶賀的宴席也在那裡舉辦。
正午,宴席正開著,忽然有幾名宮女被人架著來到了太醫署。
「……方才宴上,她們幾個忽然腹痛,蘭妃娘娘命她們下去休息。沒想剛一離席,便上吐下瀉的!這不,蘭妃娘娘聽說之後,便叫我們立刻把人送來。」
「好好好!」當值的醫士趕忙將人接了過來,帶到桌邊把脈,「還有什麼癥狀?」他問。
其中一個宮女捂著肚子虛弱地說:「好像還有些發燒……」
「前兩天起,便開始犯噁心,今日變得愈發嚴重。」
文清辭身份特殊,太醫院令特意將清靜的偏殿分給了他。
但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幾人的聲音還是傳到了他的耳邊。
這幾個人的癥狀相對典型、簡單,等文清辭走到前殿時,醫士已經寫好了診籍,打開了葯櫃。
見文清辭看,取葯的醫士放下戥子,小心翼翼地說:「文先生,我們打算先開些溫經散寒、緩急止痛的葯……呃,您看怎麼樣?」
桌上放的桂心和膠飴,都是治療急性腸胃炎的藥材。
文清辭笑了一下說:「你們忙,我只是聽這裡熱鬧,好奇來看看而已。」
「好好!」醫士不由長舒一口氣。
文清辭雖沒說什麼,但是被他看著,醫士抓藥的動作都慢了一些。
說話間,外面又送來了幾個宮女。
見狀,文清辭忽然問:「這次送到太醫院來的,只有宮女?」
醫士連忙點頭:「對!」
文清辭不由蹙眉。
太監和宮女們同吃一間膳房裡做的飯,怎麼這次吃壞肚子的只有宮女呢?
頓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原主留下的筆記……
原主對醫學各科都有所涉獵,但是也有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
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對介水傳染病研究格外感興趣。
甚至為此解剖過不少屍體,以及留下了一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筆記。
「水……」文清辭喃喃念到,「水有問題。」
皇宮幾乎每個院子里都有水井,宮女和太監們雖吃的是一個膳房做的飯,但是喝的水就不一樣了。
他攥緊了葯玉,走到一個狀態相對比較好的宮女身邊,俯身看著對方的眼睛說:「帶我去你們住處的水井看看。」
過分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文清辭的雙眼,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細直如玉的鼻樑,與眉心的一點硃砂。
就像廟裡的神仙一樣好看。
小宮女不由獃獃地點了點頭。
蕙心宮的宴席將要結束。
一名宮女匆匆跑到蘭妃耳邊,用手擋著嘴巴說了些什麼。
下一秒,蘭妃臉上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
「……好,就按照文先生說得來,」她頓了一下又說,「稍等一會,本宮也順道過去。」
「是,娘娘。」
後宮里所有妃嬪,都參加了這場宴席。
看到蘭妃臉色古怪,對面的慧妃不由嘲諷道:「蘭妃姐姐怎麼不開心了?您不正應該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嗎?」
話音落下,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蘭妃緩緩拿起茶盞。
她一向低調、小心,放在往常只會將慧妃的問題敷衍過去。
但是這一次,蘭妃卻笑了一下,直截了當地說:「剛才太醫院派人來說,文清辭懷疑宮內有一處水井,出了問題。」
「你說什麼……」慧妃咬牙,她笑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哦?既然後宮裡出了這種事,那本宮怎麼說也要去看看了。」
文清辭叫人去問蘭妃,本來只是為了獲得進入宮女住處的許可而已。
但是沒有想到,等他到那裡的時候,小院里已經擠滿了人。
除了本就住在這個院里的宮女外,還有幾個老熟人。
文清辭:……?
這又是什麼情況。
暫轄後宮的慧妃搶先說:「你忙你的,不必在意本宮。」
「是。」文清辭微微頷首,緩步走到了水井邊。
「井水看上去並不像穢濁不潔的樣子……需要看看下面有沒有東西。」他說。
「你們兩個,去探一探。」慧妃隨手點了兩個太監過去。
「是,娘娘。」
兩個太監不知從拿取出幾根竹竿,將其首尾相連。
鏈接好后,便一點點向下探去。
這個時候,文清辭終於後知後覺地緊張了起來。
蘭妃不滿自己的權被慧妃奪走。
……很明顯,她是想要借這件事發揮一下。
兩個太監握著竹竿,小心翼翼地在井底探著。
過了一會,兩人對視一眼,變了臉色。
「怎麼了?」明柳扶著蘭妃緩步走了過來,「可是下面有什麼東西?」她問。
其中一人艱難地點了點頭:「似乎是有個東西……但具體是什麼,還是得撈出來看看。」
「好,那就撈。」不遠處,慧妃咬牙說。
太監拿來一個淺盤狀的竹篩,與長桿固定在一起。
文清辭默默地退到了後面。
事情似乎鬧大了……
剛才文清辭還猜,或許是有鳥獸不幸跌了進去。
但看到這種專業工具,一個略微恐怖的猜測浮現在了他心底。
……該不會,是人吧?
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剛才那兩個太監變臉,八成是因為竹竿戳到肉了……
冷靜,冷靜!
緊張之下,文清辭的大腦變得格外活躍。
他忽然想起,《扶明堂》里,似乎有這樣一個情節:
蘭妃懷孕期間,宮中發生了一樁命案。
這件事令皇帝不悅,並最終成了慧妃丟失鳳印原因之一。
作者沒有詳述這段故事,只在交代蘭妃復寵的時候一筆帶過。
現在看來,說的應該就是正發生的事了。
原著里這件事發生得應該更晚一點,也沒有鬧大。
——宮裡的太醫不是吃素的,他們自然也能猜到,是宮女常吃的水井出了問題。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就算知道,也不會提。
直到宮女們自己懷疑到水井上,並將裡面的東西撈出來,這件事才傳遍後宮。
水井邊,太監忽然停下了動作。
過了一會,其中一個小跑著到了妃嬪們的身邊。
低聲說了幾句后,幾人便蒼白著一張臉,暫時離開了小院。
文清辭屏住呼吸。
兩個太監再次對視,開始合力上拉動竹竿。
台階上站著的宮女們忍不住向後退去。
隨著嘩啦一聲,巨大的竹篩出水,其上赫然有一個人影!
「啊!!!」
不知是誰先尖叫一聲,猛地衝出了院外。
小小的院落霎時間亂成了一鍋粥。
文清辭強忍著不適,深吸一口氣,緊握葯玉,一步步朝那裡走了過去。
……
玉光宮裡也有幾個太監宮女,和大部分人一樣瞧不起謝不逢的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躲在耳房裡偷懶,沒將這個主子當一回事。
但是這一天,玉光宮忽然熱鬧了起來。
幾人擠在水井邊,一桶一桶地打著水。
「夠了嗎?」
「應該夠用兩日,等後天我再來這裡打吧。」
「好好,」身著綠衣的宮女鬆開轆轤,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問,「你們那裡死了的人是誰啊?」
「叫元嫻,你認得嗎?是負責打掃百巧樓的,前幾天剛剛二十五,到了出宮的年紀,」宮女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都以為她回鄉了,沒想到竟然……哎。」
「是她?」玉光宮的宮女驚呼一聲問,「確定嗎?」
「確定,你知道那個文太醫吧?就是他親手驗的屍,人現在還在院里沒走呢。」
目睹了那一幕的宮女語氣格外誇張。
小太監插嘴道:「這,文清辭……果然和江湖傳言一樣,往後還是離他遠一點好。」
幾人立刻點頭,認同太監的說法。
玉光宮門窗破朽,再加上這幾人說著說著,便不由放大了聲音。
他們的對話,全都落到了謝不逢的耳朵里。
午膳的碗碟少年已經洗好,但還未來得及送回太醫署。
出事的小院,恰巧就在他去那裡的路上。
頓了一下,謝不逢提起木盒,向玉光宮外而去。
與剛才不同,此時眾人早已像躲避瘟疫似的遠遠避開了小院,以及院里的太醫。
謝不逢於院外站定,向內看去。
那個名叫元嫻的宮女,死了不到兩天,此時正是屍僵緩解的時候。
在謝不逢來這裡之前,文清辭已經替屍體擺好身姿,平躺在了木板上,甚至認真幫她整理了鬢髮遺容。
隔著老遠,謝不逢都能看到她蒼白的皮膚,與滿是褶皺已經開始腫脹的皮膚。
他不由蹙眉,心中生出了一絲不適。
「你不覺得噁心嗎?」
「宮裡遇到這種事,都是直接用草席裹著扔出去的。」謝不逢斜倚在院門旁,淡淡地說。
文清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一副皮囊而已,有什麼噁心不噁心的……她幫我解了謎,我理應給她最後的體面。」他淡淡地說。
謝不逢不再說話,而是深深地朝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去。
文清辭的動作格外溫柔仔細。
這是他第一次在解剖課外見到屍體,他的心情格外沉重,無暇顧及那些有的沒的。
替元嫻整理好遺容后,文清辭輕輕將白布蓋在了她的身上。
末了才去一邊用烈酒凈手。
等一切妥當后,終於緩步走到了院門邊。
此情此情,忽然令文清辭想起了原著里自己被五馬分屍的下場。
與謝不逢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忽然放緩腳步,回頭朝少年輕笑了一下,半開玩笑似的說:「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將臣送回谷內,與其任屍體腐化成泥,不如拿來研究醫理,也算死得其所。」
熟悉的苦香與淡淡的酒香將謝不逢緩緩包裹。
語畢,文清辭莞爾而笑,帶著藥箱離開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