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省心的
肖妲也遲遲無法入睡,她懶懶散散地從床上爬起,隨手披了件外套,從冰箱里拿出米漿牛奶倒了將近滿滿一大杯,還按照慣例加了三四塊冰。
她站在陽台上,看著城市街道的燈火通明,看著車道上一改白日擁堵的通暢,只零零落落幾輛車、幾個行人。這般開闊的景,卻讓肖妲覺得心被壓得難以喘息。有些事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和誰說。她內心最塵封的黑暗,放著誰都不曾見過的醜陋傷疤,最親密的人也只可能略有耳聞。
明明有父母、有家世、有學識、有眼界、有知己、有被愛,可她卻總忍不住孤獨。
她渴求一切永恆,可她打心眼兒里又不敢相信永恆真的存在。
能夠有所依,是全天下最三生有幸的事了吧,只是一旦學會依靠,就極有可能形成依賴,再積累成附著,最終慘遭厭惡。
事物總是有它的兩面性,但沒有一件事物能夠經得起如此反覆的權衡與斟酌。換而言之,人生不過短短百年,非得每每較真,得過且過未嘗不是一種自我救贖。佛家的「放下」,大概就是在講這個道理。
可有些人明明道理都懂得,就是繞不開彎:既然人生不過百年,不如較真吧,不幸落入擰巴的境地又有何妨呢?
是啊,本就未曾感受到愛,沒有愛也還是能活下去的。倘若真的要去愛與被愛,不是全心全意,不是滿心滿眼,不是執手偕老,不如算了。
答案是「等」嗎?肖妲不知道,但她只有這一個答案。因為她相信輪迴,她相信眼角依次排開的三顆淚痣有他們穿透前世,想來今生接著敘述的使命般意義。
年少時,她總會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裡她孱弱地躺在雪地里,有人在一遍一遍焦急地叫著「肖天絕」,她想應聲,但她竭盡全力也發不出任何的聲響,慢慢的,叫她的聲音漸行漸遠,最後微弱到不易察覺,周遭的死寂令她感到窒息,肖妲每每都是從夢中憋悶著醒來,然後在暗夜裡大口大口地喘息。
「肖天絕」,是肖妲的本名。極其諷刺的是,外人都以為「天絕」取絕色佳人之意,只有家中嫡親的長輩們知道,那是因為當年肖家到了肖妲這一輩兒,都是女孩。而肖妲是年歲最小的那一個,也是當時時代背景下,肖家這一輩兒的最後一個孩子。「天絕」,實則取義天要絕我肖家香火……
九零后的人生,能碰上這樣的際遇,那種蒙了心智的封建,想來這個家族也是足夠悲哀。
可她那個循環往複的夢裡,是清晰的一聲聲「肖天絕」啊。那個聲音低沉中全是絕望。
雖然每一場驚醒前都從未被找到。但最後一定還是找到了的吧,不然眼角打從出生就有的淚痣是誰留下的呢?對,不然沒法解釋。肖妲堅定地以為。
肖妲改名之後,肖天絕這個名字,似乎被自動塵封。大人們緘默,似乎源於他們打死都不願承認的嘴硬,而對於肖妲自身而言,她其實很喜歡肖天絕這個名字,喜歡長輩們給予的斷絕香火的意思,目的單一:「看你難受,我就好過」。不是因為少時主觀意識不強,怎麼也要用這個名字膈應他們餘生。
父親的善良、母親的決絕,是披著糖衣的砒霜,是溫柔的利刃。肖妲想到這裡,將杯子里還剩的小半杯米漿牛奶一飲而盡。她不願再想。這一刻,她特別想見梁佑,她想被他緊緊擁抱,是那種用力到無法呼吸的緊緊擁抱。好像,也只有他會給她這樣的擁抱。但她隨即又為自己生出這樣的想法而感到羞恥,她需要他,可她終究會因為源源不竭的需要而捆綁住他,她可能會變成藤蔓一樣的纏繞讓他窒息到想要逃離,到那時,他還會堅定地守在她身邊嗎?不會!他會本能地逃。他們會成為陌路。
冷漠的人,其實更容易被溫暖融化。吃慣了苦的人,真的不該讓她嘗到甜的滋味,一次都不要。如果真的打從心底為她好,就應該明白玩玩而已的心思是萬萬不能有的。開始,就意味著,一份堅持能是整整一輩子。
風的涼意還是浸入了骨子裡,肖妲放下手中的杯子,裹緊了自己的外套。
而此刻的梁佑,保持著最初不羈的坐姿,煙蒂在煙灰缸里東倒西歪地攢聚著,手中的煙還在燃燒,桌上手機亮著屏幕,赫然入目的是寧川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簡介:宇文昊。
男孩之間是不是總有這種無形的私下較勁,有些幼稚,像是憂患意識,又像是動物界不容侵犯的領地意識。
梁佑就是那群幼稚的,其中之一。可能主要還是因為年紀小。唉,雖然是事實,但可不能讓他知道,不然又要翻天覆地地鬧。能鬧,也驗證了他真的是沒長大吧。都能互相驗證,可就是嘴硬不承認。
梁佑想知道,肖妲和宇文昊之間到底有什麼往事,他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從梁佐這一方下手,畢竟拿捏親姐他還是有一套的。
不得不說弟弟的套路太多了。套路這種東西,用對了地方就是智慧,相反則往往得不償失。還好他夠聰明,知道有人很受用,比如梁佐;有人卻害怕,比如肖妲。
這兩個人就在同一個城市的兩個不同的角落,隔著直線不到十公里的距離,懷揣著不一樣卻又一樣重的心思,吹了一夜涼風,當了一夜的人體空氣吸塵器。很好,就像是約好了要不顧梁佐的死活,隔天兩人雙雙高燒。
起先,梁佐只知道肖妲因為高燒卧床不起。梁佐真的揍她的心情都有了,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埋怨她不懂得照顧自己:
「昨天傍晚脖子壞掉了,醫院待了大半天緩和的差不多了非要去海邊,對!去海邊是我同意的我也錯了我承認還不行嘛,但是我讓你下水了嗎?多大的人了這麼冷的天氣還能把鞋襪褲腳都玩濕了才上來?梁佑弱智你也跟著他胡鬧,這下好了發高燒了吧……」
見梁佐把事情歸因到梁佑的身上,肖妲覺得這事吧本就是她昨夜自己瞎折騰的惡果,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解釋道:「佐佐你真的好吵哦,是我昨天半夜自己跑陽台吹風凍著了……」
「什麼?!」梁佐的的回應直接進入一個高八度的調,「就你這單薄的小身板你就成天給我作死吧昂,是不是還喝……」說時遲那時快,梁佐意識到她必須挖出點兒什麼,用鐵證如山讓姐妹啞口無言、乖乖反省。只見她迅速跑到了廚房,看到了水槽里沒洗的玻璃杯,便知道又是那讓她覺得難喝的要死的米漿牛奶。再打開冰箱冷凍層,看見空了四格的冰塊模具,於是健步回到卧室奉上一個擰耳朵的真心發問:「讓我掐指算算,你是不是還喝了冰的?!」
「佐佐你好吵,我想睡覺。」
梁佐上手拉肖妲,「你都燙成這個鬼樣子了,還睡個毛線,起來去醫院!」
沒等梁佐將肖妲拉起床,梁佐的手機鈴聲響起,顯示是邵康來電。在此刻肖妲高燒不退的情況下,梁佐只覺得這通來電直接導致了她對梁佑的煩躁指數飆升。
梁佐一隻手鬆開肖妲的手腕,讓她靠著自己的身體坐著,然後另一隻手接通了電話:「他又咋的了,大周末的能饒了我不?!」
電話那頭傳來康康焦急的聲音:「佐姐,我來梁佑家送東西,他高燒躺著,我給他量了體溫,40.5。」
「真假的?!」梁佐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了看身邊燒得迷迷糊糊的肖妲,一臉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40.5?」
「嗯,我已經打電話給診所了,高醫生說馬上就到。」
「對哦,我忘了這一茬,肖妲也高燒,我本來打算帶她去醫院,這樣好了我直接帶她去梁佑家。你跟高醫生再通個電話,說兩個高燒的。」
「好!要我安排車嗎?」
「不用,我約好了,改個目的地就行。」
「嗯嗯,好。」
掛斷電話,梁佐內心大寫的無語:一個待業的海歸女博士,一個遊手好閒(生病原本都好的差不多了的)的大明星,就我一個吭哧吭哧打工搬磚的可憐人,為什麼每次殉的那一個都是我?還我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