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番外:昭君(六)
高鳶誼默然掃視了一遍書房內的三人,隨後跨步進屋,徑直走到婁昭君面前,面無表情地問道:「高瑰一家是你和賀六渾一起謀害的嗎?」
婁昭君此時已經驚到渾身僵直,她勉強穩了穩心神,嘴唇微顫地說道:「當時的情況很複雜,我。。。。。。。」
高鳶誼冷聲打斷她:「你只需回答,是不是你們二人謀害的?」
見婁昭君轉而閉口不言,她便又補充了一句:「我認識的婁昭君一向敢作敢當。」
婁昭君在猶豫半刻后,終於吐出一句話:「對不起。」
高鳶誼眼眶中頓時泛出水光,她轉頭看向惴惴不安的弟弟:「賀六渾你呢?」
「阿姊。。。我是渤海王。。。是朝廷的掌權者。。。我的所作所為都要優先為朝廷和高氏考慮。」高歡試圖讓高鳶誼理解自己,但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話語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高鳶誼突然露出一點笑意:「如果有朝一日,我妨礙到你們了,你們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婁昭君忙道:「不會!我永遠不會對你起殺心的!」
高鳶誼卻篤定道:「你會。」說罷又轉頭看向高歡:「你也會。」
她莞爾一笑:「你們都是以政治利益為先的人,你們是天生的政客,也是天生的一對。別人如何能與你們成為親近之人?」
語罷,她深深望了一眼婁昭君,隨後輕輕搖頭,轉身離去。
「鳶誼!」婁昭君心中一急,下意識要去追,卻被人猛然間拉住。
婁昭君側頭看去,發現居然是高歡。
她咬牙瞪著高歡:「放手!」「我有話要問你,跟我來!」
高歡表情陰冷地盯著婁昭君,手像鐵鉗一般,強行把她拉出書房。
徒留兄妹二人的書房立時陷入尷尬又詭異的死寂。
直至許久之後,高徹才陡然冷笑出聲,她看也不看哥哥,轉身便要走。
高澄趕忙拉住她:「阿徹,剛剛那些話。。。。。。」
高徹粗暴地揮開哥哥的手,大聲道:「那些話都是真的不是嗎?!」
說話間,淚水奪眶而出,她神色悲痛地看著哥哥:「你知道元明月和二叔死亡的真相,也知道王妃都是主謀之一,可你不但不告訴我,還毫無心理負擔地與大王一起謀害了三叔!」
「高澄,元明月與你接觸不多,你對其冷眼旁觀,我不怪你。可二叔、三叔都是與我們從小相處的親人,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她死死盯住哥哥的雙瞳,流著淚露出一個異常難看的笑容:「高澄你會成為渤海王合格的繼承人,但是。。。我不要你當我的阿惠哥哥了。我也。。。不要王妃當我的家家了。」
她一邊擦凈淚水,一邊毫無留戀地轉身向外走去,而她身後的高澄只能雙眼獃滯地看著她離去。
※※※
婁昭君被高歡一路拉回卧房,心中的不悅與焦急也隨著時間全部化為了憤怒。
待到高歡一鬆手,她就狠狠給了高歡一巴掌。
高歡自然大怒:「你竟然敢打我!」
婁昭君分毫不讓:「你真將我惹急了,我還敢殺了你呢!」
高歡面部略一抽搐,冷笑道:「與你成婚至今,第一次見你這般急切,你對我阿姊還真是上心!」
他喝問婁昭君:「你與我阿姊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婁昭君同樣冷笑回道:「什麼關係?你看不出來嗎?」
高歡呼吸一窒,旋即氣急敗壞地說:「你是我的妻子!」
婁昭君據理力爭:「我認識她,遠比認識你早;喜歡她,也比嫁你早!」
高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又問道:「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嫁我?」
婁昭君嘆了口氣,平靜說道:「也是因為她。」
高歡猶有些不相信,爭辯道:「你當時明明說是因為。。。。。。」
「高歡,清醒一點。」婁昭君出言打斷他的幻想:「我出身鮮卑豪族,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你當真認為只是區區鎮兵,又與其他女子糾纏不清的你會讓我一見鍾情?」
高歡的臉上破天荒地閃過落寞之色,他自嘲道:「原來一開始,我們的婚姻就是虛假的。」
婁昭君不為所動,只道:「所以。。。賀六渾讓開。」
高歡嘆息一聲,卻沒有讓開路,他淡淡道:「你真的覺得我阿姊會原諒你嗎?」
「你。。。。。。」「我問你,如若你愛的人殺了婁昭,你會因為那個人是你的心上人而原諒她嗎?」
「我。。。。。。」「你不會。」高歡一臉篤定。
他走到婁昭君身後,撫住她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尚且如此,又何況是我那向來看重親情的阿姊呢?昭君,你與我阿姊再也不可能了,與我繼續做一對默契的政治夥伴,才是你的最佳選擇。」
婁昭君緩緩閉上眼睛,隨後她聽見自己吐出一字:「滾。」
高歡絲毫不惱,他輕拍了幾下婁昭君的肩膀:「好好想想吧,畢竟我們都是有孫輩的人了。」
臨走前,他補充了一句:「沾上的血是洗不掉的,因為沾上的瞬間就已經融入你的血肉了。」
婁昭君黯然神傷地坐到床榻上,右手微微遮住面部與右眼,心中滿是疲憊與難過。
確實,她一早就明白高鳶誼如果知道了自己參與謀害了高瑰一家,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但是她還是做了,不顧被高鳶誼知道后,兩人交惡的風險。
高鳶誼說得對,她和高歡一樣,是天生的政客,天生理性思維多過感性思維。
她與高鳶誼性情截然相反,她甚至不敢保證往後自己還會不會做出違背高鳶誼原則的事情。
這樣一想,她開始覺得方才那個想求得高鳶誼原諒的自己太過荒唐與可笑。
罷了,既然已經沒有機會恢復過往感情,還不如就此放過彼此。
「鳶誼。」一滴淚隨著嘆息聲落在她的手上。
元象元年十一月中旬,鍾離郡公尉景主動上疏請求外放別州。
數日後,皇帝下詔授予尉景青州刺史一職,命其即日攜家眷赴任,並授其子尉粲給事黃門侍郎一職。
十一月二十五日,渤海王親至晉陽南郊送別尉景夫妻。
彼時,剛被診出懷胎四月的婁昭君正在元韶府上親自照顧因失足落水而高燒不退的長女高徹。
那個時候,婁昭君還不知道高徹這次落水並不是所謂的意外。
※※※
婁昭君的最後一個孩子,也是她的最後一個兒子,出生於元象二年的四月中旬。
這個孩子也是渤海王高歡的第十二子,他們為他取名高濟。
與此同時,皇帝與高歡關於立后的拉鋸戰也到了尾聲。
拉鋸戰結果:高歡無奈答應了皇帝對其次女的求婚請求。
六月中旬,皇帝下詔冊立渤海王嫡次女為後,並於同日下詔改元興和。
在冊立與正式完婚期間,渤海王府中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之前無故失蹤的大行台右丞楊愔被光州刺史奚思業找到並送回了晉陽。
婁昭君當時正好在高歡書房內室翻閱文書,於是湊巧聽到了高歡與楊愔的談話。
說起楊愔其人,婁昭君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此人出身大族弘農楊氏,其父生前是魏國有名的循吏,是以楊愔少年時就蒙受父蔭,得授羽林監、通直散騎侍郎等職。
其後,由於楊氏襄助孝庄帝誅殺爾朱榮而遭到爾朱氏事後反撲,居於洛陽的楊氏一族被爾朱氏誣以謀逆之罪,一眾人等險些被爾朱氏誅盡,只余楊愔及其二弟一妹倖存。
為躲避爾朱氏追殺,楊愔當機立斷地帶著弟妹投奔高歡,轉而為其效力。
此後楊愔也因為他出眾的才華與謹慎的性格而受到高歡重用。
可楊愔偏偏就在他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突然失去了蹤影,令許多人都措手不及。
因此高歡這次見到楊愔,並無多餘的話,一開始便直入主題,命令楊愔為自己的失蹤做出解釋。
楊愔解釋:是同僚郭秀致信給他,說高歡已經決定將楊愔交由素來不喜楊氏的孝武帝元脩處置,而且抓捕他的人已經上路,勸他快些逃走。
楊愔當時本就因為堂兄楊幼卿死於孝武帝之手而心懷憤恨,一見此信,立時就信以為真。
於是他一面製造出落水失蹤的假象,一面改名換姓地到千里之外的光州居住生活。
若不是奚思業識破了他的偽裝,他只怕是要在光州度過餘生。
楊愔說完,又怕高歡不相信自己的話,遂掏出自己收藏的那封郭秀寄來的信箋,並聲稱願意與郭秀對質。
高歡看過信箋,心中開始有些相信楊愔的話,道:「這件事孤會徹查的。」
之後他又問起楊愔現今可有娶親,楊愔回答至今未娶。
高歡笑道:「孤正好有個適齡的從侄女,依我看,那孩子與你倒是相配。」
但令高歡沒想到的是,楊愔毫不猶豫地婉拒了這樁婚事。
與此同時,待在內室的婁昭君皺了起眉:她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楊愔的聲音熟悉了。
內室外的高歡不解道:「既然未曾娶親,為何拒絕?」
緊接著他又半是試探半是打趣地問:「難道是有了意中人?」
楊愔聞言,眼中閃過遲疑之色,隨後堅定說道:「在下是有意中人了,那人就是大王您的嫡次女!」
高歡吃了一驚:「你說什麼?!」「之前王妃前往光州療養的時候,在下有幸見過郡主。」
高歡拍案而起,震怒道:「楊愔,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楊氏的貴公子嗎?居然膽敢肖想孤的嫡次女!」
楊愔忙道:「在下沒有痴心妄想地想要迎娶郡主,在下只是心悅郡主,僅此而已。在下知道,郡主所配之人,一定會是世間難得的尊貴之人,在下自然不是這等人物。」
高歡聞此,心中肝火才稍降:「你說的沒錯,那孩子年底就將與陛下完婚,成為大魏的新一任皇后。」
高歡忽視楊愔溢於言表的失落之情,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在此期間,孤會為你與安排婚禮。」
楊愔又驚又急:「大王!我不想。。。。。。」
「楊愔,你覺得,孤是在詢問你嗎?」高歡冷冰冰的眼神如同冰刃直直刺入楊愔的身體。
楊愔臉色一白,清楚繼續抗拒下去,只會再次惹怒高歡,只得拱手道:「多謝大王美意。」
高歡看出了他的心不甘情不願,於是說道:「你出生在世家大族,應該明白聯姻給予仕途的助力有時候會遠超想象。為了復興楊氏,這是你最快捷的方法。兒女情長,不是成大事者該有的。」
楊愔暗暗咬牙,朝著高歡深鞠一躬:「大王教誨,在下定牢記在心!」
楊愔走後,婁昭君旋即從內室里走出來。
高歡頭也不回地問她:「你們在光州時,見過楊愔嗎?」「見過,只是那時他叫劉士安。我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喜歡上了徽兒。」
嘆息過後,她又問高歡打算如何安排楊愔,畢竟按照朝廷規矩:無故失蹤的官員是要被免去原有官職的。
「如果查出他真的是無辜的,那就先讓他去侯尼於身邊吧,之後再慢慢擢升。」
婁昭君一愣,她沒想到,兜兜轉轉,楊愔居然還是要成為次子高洋身邊的人。
但她也明白,依楊愔如今的處境,是不可能直接進入尚書省或者成為世子高澄手下屬官的,做閑人高洋的手下屬官確實是他的最佳去處。
因此,婁昭君最終並沒有對高歡的這個決定提出異議。
興和元年六月末,渤海王任命楊愔為太原郡公(高洋)開府長史,命其輔佐高洋處理府中諸事。
次月月中,楊愔迎娶渤海王從兄之女,渤海王與王妃親臨主婚。
十二月初,皇帝元善見與渤海王嫡次女高氏於鄴都新宮中完婚,為賀新婚,皇帝下詔大赦天下。
※※※
高徽完婚之後,婁昭君便安心照顧起了幼子高濟,而高歡也繼續專心培養長子高澄。
二人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度過一年了,期間最大的矛盾點只有在得知長女高徹意圖自殺后,二人對於此事截然不同的看法。
高歡認為高徹只是過於注重兒女情長,因此他有意讓高徹與元韶儘早誕下子嗣,企圖用孩子改變高徹的心意。
婁昭君卻認為高徹雖然與元韶相處和睦,但她看得出高徹只是將元韶視作友人,更何況二人至今都未圓過房。高歡的想法若是成真,很可能會使二人關係惡化。
最後由於雙方實在僵持不下,夫妻二人只能先將此事暫時擱置,選了個折中的辦法:由婁昭君重新挑選服侍高徹的奴僕,以防高徹再次做出對自己有害的舉動。
但是婁昭君和高歡都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爭吵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高歡也沒有想到自己這次做的事情居然真的會徹底激怒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將她氣得直接向自己拔刀相對。
而那時,他們二人才剛為次子高洋與出身趙郡李氏的上黨太守李希宗之女李祖娥定下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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