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秘密
如安說到他看見村子外面圍著外面「好多人」三個字的表情,好似在說她看見村子外面圍著「好多鬼」的表情。
如安與如意不一樣,如安不是家生子。
十一歲的如安,進張府的時間很短。她是孤兒,是張府一年前從人牙子手裡新買進府里的一批丫鬟小廝之一。她本是廚房裡燒火的丫鬟,半月前才升作三姨娘青玉身邊作二等丫鬟。
頭髮稀黃,膚色黑糙,雙手掌內有厚繭,身形乾瘦的如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能簡單的猜到她是窮苦人家裡出來的孩子。
較於如意的豐潤健康,心直口快,身世可憐,年幼瘦小的如安,更得青玉的憐惜多一點,因為如安和她同有一個共同點,在這張府,她們都是屬於舉目無親的「孤兒」。
霍青玉以袖掩嘴,打了個哈欠,用輕快的語氣笑道,「看你大驚小怪的,我以為什麼事情呢,不就是村子外面來了很多人,沒事的,老爺的人手都在屋外守著呢!夜深了,不等如意了,我們早點睡吧。」
「不能睡!」如安叫了一聲,眼睛再次瞄向門外,聲調顫著音,「青姨娘,不能睡,睡了就什麼都不知道。村子外面的人...」
說話吞吞吐吐的,如安這丫頭不是存心急死人!
她與如安之間的對話,等於又回到原點。
霍青玉一手拉過如安,半強迫性的拉她坐上了她旁邊的炕上,臉對臉的對著如安道,「這屋裡就我們兩個人,你有什麼話不好說對我說。你告訴我,村子外面的人,怎麼了?都是些什麼人?」
如安兩手的手指,絞著腰際旁垂下的白麻活結帶,眼光又身不由己的瞄向木門處,道「村子外面的人,是些...可怕的人。他們定著被食物的香氣引來...」
如安不說,霍青玉還不覺得,是有一股肉香味若有若無的自門縫外飄進屋內。
如意先前拿著一碗雞湯進來,和她聊著時候,笑著說過,外面熱鬧的像是過年,開了兩大桌的酒席。老爺為了感謝村裡的人讓他們夜宿和款待那些新聘來的護衛,拿出幾壇自府裡帶來的陳釀酒,請了村裡幾個有聲望的老人喝酒。為了辦那兩大桌的酒席,老爺還特地使了雙倍的銀錢從顧家村一戶養豬的人家家裡買了一頭活豬,殺了作下酒菜。
在霍青玉思想開小差分神的那一秒,如安繼續說著,「那些人為了吃的,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但是奴婢有一點不明白,那些人,那麼多的人,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他們早在一年前就被太子派出得人馬驅趕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驅趕到原來的什麼地方?那些是什麼人啊,你是不是看錯了?」霍青玉順勢問道。此時不套話更待何時,外面的事情她知道的越多越有利。
如安眼裡閃過一抹又似痛苦又似怨恨的神色,絞著白麻帶的手指五指一頓,緊握成拳,「驅趕回大皇子所屬的西北藩地。我不會看錯,我一看那些人,我就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可是不對啊,阿南明明打聽過,也確認過,那些人,加起來三千多的人,除了與我們一樣逃出去的幾百人,其他人是在一年前被太子派出的一支軍隊遣送回了西北」最後一段話,她基本是在自言自語。
像是沒聽到她自言自語的一段話,霍青玉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方道,「今晚真是巧了。如意送雞湯給我吃的那一會,還跟我說起兩年前西北大地震的事兒,說大皇子體恤他藩地受災的黎明百姓,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帶著他藩地許多無家可歸的百姓,千里迢迢的趕到皇城為他的子民哭訴,請求援助。大皇子的仁義之心,感動了皇上。為此,皇上暫停了修皇陵的工程。親口頒發旨意,從國庫里拿出百萬銀兩,大批的糧食,派遣了一支由太醫和民間招來的跌打大夫組成的隊伍,攜帶藥品,一起陪著大皇子和大皇子帶來的那些災民赴趕災區治病和賑災。皇上該給災民的賑災物資也都給了,那些災民不是早隨著大皇子回去了。如今他們怎麼又出現了?」
霍青玉的一番話,似乎點燃了如安心底深處隱藏了多時的怒氣和怨氣,她眼中的痛苦厭惡之色,轉為濃重的憎恨之色,她像是受傷的小獸,嗚咽低咆;「騙人,都是騙人的!皇上和天下百姓都被大皇子的假仁假義欺騙了,愚弄了!」
霍青玉的一番話,當然不是從如意那裡聽來的原話。她說的一番話,是以如意寥寥無幾的話里內容為基礎,自己再分析了話內的意思,還原本質,添枝加葉,合成了一段更使人聽得明白的話。
如安似乎跌進回憶的深淵,不用霍青玉再出言催促她說下去,她自顧自繼續往下說「我和我爹我娘我弟我們全村數百人還有其他村子的里的人都相信了大皇子的話,大皇子應諾我們,會為我們重建家園,免受我們十年的稅收。我們這些在地震中沒受多大傷的人,跟隨著大皇子一路奔波,來到皇城。在大皇子派來的人的授意下,我們一到皇城,就在城外跪了一天一夜,祈求皇上的垂憐,祈求皇上幫助我們。我們的祈求應驗了,皇上賜給我們這些跪了一天一夜人,許多的安家費,還給我們每一個人發了一小袋的的糧食在路上吃。我至今還記得,我娘手裡捧著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感動的哭了。可這一切卻是噩運的開始...」
如安的眼裡流出淚水,她的嗓音含著悲憤「我們......我們兩千多人,雙腳才踏上西北的土地,還未來得及歡呼,就被大皇子手下一批如狼似虎的士兵奪走了銀子,搶走了我們家捨不得吃完的糧食。他們將我們趕到一座封死的城裡。城裡都是一些地震時逃出性命卻斷了手腳或是得了重病的老人與小孩,城裡缺衣少食,外面又有大批的官兵守著,我們都出不去,很多很多人困在了城裡。我爹我娘為了護住我們姐弟兩,將身上的血給我們姐弟兩喝,自己卻餓死渴死失血過多的死去了。我和我弟什麼都不懂,只好跟著一些人去城門下敲城門,我不小心掉到城牆下的個泥坑裡...我弟...被突然跑來的幾個人搶去...吃了...」
說到此,她大哭起來,「我沒用,我沒用,我眼睜睜的看著我弟被幾個男人抓住了手腳,咬開了他的脖子,吸幹了他的血,生吃了他的肉......我卻只能害怕的閉著眼捂著耳,一直縮在坑裡一動不動...我不敢見人,我就藏在坑洞里。沒事的時候就挖坑洞,累了就睡,一直不敢睡熟,肚子實在餓的狠了,半夜沒人了,我就出去找吃的,除了人肉,我什麼都吃,地上的蟲子,啃在死人骨頭上的老鼠,城牆縫隙里的蜈蚣,我都吃,吃完了...」
如安的話,霍青玉聽的胃裡泛酸水,不由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喝過的那一碗白花花的雞湯和吃過的那一隻白生生的雞腿......一個忍不住,她飛快的跌在炕邊的痰盂上方,嘔吐起來。
幾乎將晚上吃過的所有東西吐光,胃裡才舒服些。
霍青玉實在聽不下去了,對著還在自說自話般的如安,擺擺手,無力地道,「別說了,說其他的。說你後來怎麼逃出來的?」
如安似乎進入迷障,對周圍的聲響聽而不聞,只顧自己一股腦的說著;「我就這樣沒事的時候就拿著石頭挖洞,挖啊挖,等我鑽出城牆外,才知曉守在城外的士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我將我弟我爹娘的的骨頭埋在了我挖的那個坑洞裡面。然後我走啊走,跟在了一些與我一樣的人群身後走。就是那時候,我認識了阿南,阿南和我一樣大,阿南不會說話,阿南很照顧我,阿南本事很大,他教我手語,教我認字。有幾次我差點被人抓去吃了,都是阿南救了我,阿南殺了那些想吃我的人。一次阿南為了我受傷,我拿起阿南手裡的匕首,殺了那個最高大的男人。於是,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敢抓我們吃。我和阿南,跟著人越來越多的人群,避開官兵多的地方,經過一個又一個的村子,每到一個村子,我們就跟著那些大人身後,學著他們像是蝗蟲一樣的衝上去搶吃的,那些大人還搶銀子,搶女人。我們人小,只搶吃的。就這樣又走啊走,我居然又走到了皇城外。我們剛到皇城外的沒幾天,太子派來好多士兵驅趕我們這些人,要將我們這些人趕回原來的地方,不聽話的人鬧事的人都被殺掉了。我和阿南的家人都不在了,西北的家也沒了,我們都不想再回到西北去。我們假裝聽話,一次趁亂逃離了那些人。我和阿南運氣好,遇到一個很好的婆婆,那個婆婆將我們送進了有吃有喝有穿的張府里做活。」
如安說完,又大哭起來,「自從進了張府,我天天吃得飽,再也沒挨過餓,可是天天晚上睡不好,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爹娘指責我沒照顧好弟弟,夢見弟弟哭著說餓,哭著要我救他,夢見自己又被困在那座城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邊哭邊跳下炕跪在霍青玉腳下,揚起淚痕斑斑的小臉,邊哭邊對霍青玉道,「你醒來的那天晚上,我聽見你躺在床上念經文的聲音。聽了那一晚上之後,奴婢已經十天沒做過噩夢,晚上睡覺也睡的香。三姨太,你幫幫我,叫我念經文吧,你只有答應我,你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如安說了那麼多的話,將自己的來歷和經歷,說的一清二楚,原來是為了學念經文啊?!
她是念過一夜往生咒的的經文,除了會念阿彌陀佛四字真言,她只會被那麼一段往生咒的經文,那晚上念了一夜的往生咒,純粹是為了自我安心。
她哪裡會知道,睡在她隔壁榻上值夜的如安耳朵那麼的好,居然聽她念了一晚上的經。
會念往生咒,也不稀奇。她讀小學的那一年,特愛聽村裡的老人講的鬼故事,聽么要聽的,害么害怕的。晚上起來上廁所,每次都把和她睡一張床的外婆叫起來,陪她上廁所。外婆被她連著幾夜鬧醒,煩了,只好想了個法子,讓她背往生咒,哄她說;害怕的時候就念往生咒,晚上起夜一個人也沒關係。
往生咒共有十四句經文,加起來不過五十九個字。
七八歲的小女孩很好哄,她就那樣被外婆哄住了。
「穿」到這具年少的女孩子身上,這具身體的原主不管是不是自己嚇自己嚇死掉的還是因為她的到來才死掉的,無論什麼的原因,她佔了人家的身子是事實。
死後借體復生,這麼靈異玄幻的幸運事情都被她逮到,她當時醒來后,也惶恐不安了一天。除了念經,她不知道還能幹什麼事情。
真是虛驚一場,霍青玉不由暗暗的長噓了一口氣,如安跪在她腳下的那一刻,她還以為如安發現了她的身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