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局之策(四千)
三天後,同樣的位置,看著同樣一群人。
不過這次坐在經堂上首的洪念生,此時的心情卻難言愉快。
本來身為疊雲峰峰主親傳弟子的他,平時里潛心修鍊,閑暇時帶帶入門弟子,日子過得還算逍遙自在。
可就在一天前,原本志在必得的閉關煉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時,卻稍不留神,陣法收束失敗,徹底前功盡棄。
如此一來,折了許多材料不說,煉殘了的法寶恐怕還要另花靈石,搭上人情,找門內高人修補挽救。
再算上空耗的三個月時光,簡直虧到奶奶家了。
要說人走背字,喝涼水都塞牙。
眼看剛出關,手底下的淵字科就出了問題——有弟子希望另換科內大師兄。
說到林嘯,洪念生也是滿腦袋的煩悶。
本以為收了一個好苗子,只要稍加提點,說不定以後門內教技,還能給自己這個當師尊的爭光長臉。
可誰能想到,一趟山門任務,竟然讓其身負重傷,前途盡毀。
耳畔的稟告聲還在繼續,堂下那名不停剖白自己「一心為公」的弟子還在滔滔不絕。
洪念生心中莫名升起絲絲煩躁,最後將目光落在低頭不語的林嘯身上,心中不由暗道一句。「林嘯啊林嘯,為師給你的時間也不少了,要怪,便去怪時運不濟,大道無情吧……」
想到此處,洪念生右手二指輕抬。「行了,止了吧。」
聲音不大,堂下說到一半的利恩與立刻收了聲響,躬身稱是,埋在臂彎中的臉頰一陣青紅,惶恐不已。
洪念生的目光掃視全場,下首處的傳功執事立刻接住話頭。「淵字科所稟之事,還請師尊降下決斷。」
「請師尊決斷。」堂下數十名弟子齊聲說道。
「嗯。」洪念生轉頭看向林嘯,「林嘯啊……」
「啊?哦,弟子在!」林嘯一愣,似有些心不在焉。
此舉惹得洪念生眉頭微皺。「林嘯,非是為師不念舊情,不記功勞,只不過一科的大師兄,本該是弟子表率,修為高絕者居之。」
「為師知道你有傷在身,但事關山門內考,諸峰較技,如今以你的狀況,恐怕力有不逮,術有不及,還是養病為要,暫時讓出大師兄一職吧,你看如何?」
洪念生的話說得含蓄,堂下弟子卻都聽得明白。
說白了,林嘯的大師兄一職如果繼續當下去,以後要是在教技出戰的時候丟了山頭師承的臉面,就不太好看了,不如趁現在,趕緊下來吧。
上首師尊發話,下首眾弟子此時也算是心裡有數。
就在眾人等著林嘯表態,自己請辭之時,他口中卻說出了截然相反的一個字。
「不,不……」林嘯口中一字倆音,顫顫巍巍。
什麼?林嘯說的是什麼?他竟然說「不」?!
眾弟子頓時驚在當場,有的甚至忘了堂中禮儀,直接抬頭看向林嘯的背影,滿臉都是「他不是瘋了吧」的神情。
上首的洪念生聽著一愣,轉頭和傳功執事對視一眼,後者也是一臉錯愕。
洪念生先是眉頭一擰,隨後緩緩放開。「林嘯,你說什麼?」憑著多年的養氣功夫,他儘可能控制著自己的聲調,「為師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洪念生話音剛落,全程低頭不語的林嘯忽然抬起頭來,只見他雙眼血絲密布,滿臉猙獰可怖之相!
「不!我修為曾是本科第一!我曾為門派流血負傷!如今,如今修為不在,便連大師兄都不讓我當了么?!憑什麼?憑什麼!……」
林嘯咆哮著,鬚髮皆張,像頭野獸般張開手臂,四下尋人,忽然,他的目光盯在了一人身上。
「是你!就是你這潑才!向師尊提議撤了我的大師兄!想幫鄒薦那廝上位!對是不對!」
說話間林嘯一個箭步,直直衝向尚未回列的利恩與。
「哎!林師兄,你,你……」利恩與何曾見過如此場面,登時口齒打顫,哆哆嗦嗦,沒等運上真元護體,就見一隻拳頭在眼前越來越大。
砰——!
拳頭入肉,一聲悶響,血漿衝天,人影倒翻。
眼看利恩與被一拳放倒,林嘯還不解氣,大聲叫罵著騎身上去,連撕帶打,滾在一起。
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也實在想不到會變成如今一幕。
等眾弟子反應過來,整個經堂立刻炸了,膽小的拔腿就跑,剩下的亂作一團,吵嚷不止。
「林,林師兄瘋啦……」
「快跑,快跑!」
「別打了,快來人,給他們拉開!」
「還看著幹什麼!快,快……」
「……」
立在洪念生身旁的傳功執事滿臉煞白,倒不是嚇的,而是實在不知道眼下這般光景,到底該怎麼收場。
悄悄瞄向自己師尊,只見後者額角微顫,青筋狂跳,顯然動了真火。
就聽「咔嚓」一聲,洪念生一掌拍碎了椅子扶手,憤然而起,爆喝一聲。
「夠了!」
這一聲用上了真元之力,化念成絲,震得堂下眾弟子識海微顫,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停住了動作。
就連還在打人的林嘯,都好像大夢驚醒一般,一手提著利恩與被扯開一道口子的衣領,一手攥著拳頭,愣在了當場。
下一刻,林嘯低頭看了看滿臉血污,似乎已經被打暈過去的利恩與,又看了看周遭悄悄退向兩旁,低頭不敢說話的眾弟子,隨即鬆了手,踉踉蹌蹌,倒退兩步。
「我,我……」林嘯望著自己黑紅一片,站滿了塵土血漬的雙手,一時間無語凝噎。
「林嘯——!」
洪念生的一聲怒吼將林嘯驚得渾身一抖。
就聽他繼續道,「你給我睜了眼睛,好好看看自己現在成什麼樣子!」洪念生氣得滿面赤紅,「蓬頭垢面,衣衫凌亂,你竟敢當著為師的面,堂內撕斗,毆打同門!你瘋了么你!」
「我,我……」林嘯嘴唇微顫,話不成音。
「如此行徑,再讓你留在寒溪山,便是我洪念生教徒無方,辱沒山門!」洪念生抬手一指,咆哮道:「林嘯,自今以後,為師便將你逐出……」
話到此處,站在角落裡的鄒薦嘴角一挑,誰知更大的聲響從林嘯口中喊了出來,直接將洪念生的話音打斷。
「師尊——!」
只見林嘯好像再無半分力氣,身形一晃,攤在地上,隨後大袖往臉上一抹,再抬頭時已是滿面淚痕,「請師尊不要將弟子逐出師門!弟子拜上寒溪山,得入師尊門下,無時無刻不想為我淵字科爭光,為我師承長臉,如此五年有餘,或不敢忘……」
「只可惜,只可惜弟子這傷,這傷……」說到痛處,林嘯仰天悲泣,「大道棄我,大道棄我啊……」
一時間堂上只餘一人聲響,這一聲聲控訴,落到眾弟子的耳中,無不聽者揪心,見者落淚。
許久之後,洪念生也是長嘆一聲,連說三聲,「罷罷罷……念在你我師徒一場,總歸大道有緣,為師也不忍你流浪江湖……陸安!」
「弟子在!」傳功執事躬身道。
「著你即刻前往內務堂,持我印信,消了林嘯山門弟子譜籍,再簽一封文書,送至外門總堂,將此子轉為外門弟子吧……」
「是,師尊!」傳功執事雙手接了洪念生印信,倒退兩步,轉身而去。
這邊林嘯痛呼一聲,「師尊——!」
卻被洪念生抬手止住了。「你我師徒緣盡於此,身在外門,望你好自為之!」說罷目光轉寒,掃視全場,「堂下諸弟子聽令,以後勤於修鍊,莫作他想,若有再犯門規者,便如此子下場!」
言罷不等眾弟子作答,施展身法飛至堂外,忽然間遁光乍起,消失無蹤。
「弟子,謹遵師命!」此時,堂下眾弟子的回話聲才剛剛響起。
等眾人重新起身,看著一地狼藉的經堂,癱坐在地,雙目無神的林嘯,一時間嘆息連連,表情各異。
「怎麼就鬧成這番模樣……」
「誰說不是,曾經的林師兄,何等的驚才絕艷。」
「是啊,唉,可惜啊……」
「行了吧,說句不好聽的,這不就是一朝失勢,失心瘋了唄。」
「就是,這話才是沒錯,他站在山尖上的時候,怎麼就沒想著,背後還有人往上爬呢?……」
「……」
「行了!都給我散了!」
鄒薦突然一聲爆喝,瞬間掐斷了眾人的竊竊私語,沒等他繼續說話,不少弟子直接脖子一縮,三五成群地直接往門外走去,生怕走慢了,觸到未來「新任大師兄」的霉頭。
看著滿臉血水的利恩與,鄒薦臉上陰沉一片,他也是怎麼也沒想到,事情能鬧到這個地步,而且自己那點事還當眾讓林嘯一句話給點了,這叫他如何不氣。
想到此處剛要動手,發覺自己也是氣糊塗了,眼下還在經堂,自己可不想這時候再給師尊添上一把火,於是兩步上前,一把扯住林嘯的肩膀。
「臭小子,別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就算你逃到外門,我也有辦法治你!」說完用力一推,再看林嘯還是那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心中更是火起。
起身向著手下跟班喝道:「還在這戳著幹什麼!抬了利恩與趕緊找人醫治!走!」
說罷衣袖一甩,當先走了出去。
身後幾人對視一眼,趕忙七手八腳架起利恩與,緊跟著鄒薦跑出了經堂。
不大一會兒,偌大個經堂只剩下癱坐在地的林嘯一人。
此時就聽林嘯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悄悄散開靈覺,發現左近再無他人,暗罵一句,「這大袖上的姜粉是不是抹得太多了些……」
隨手拿出早就備好的水壺,往臉上嘩啦一倒,用手一抹,再現出來的依舊是朗目疏眉,神儀明秀,哪還有一絲痴痴傻傻的樣子?
沒錯,這便是他想出的破局之策——大鬧經堂,避禍外門。
其實早在指骨變得通體碧綠,不知被誰盯上一眼的瞬間,林嘯就知道,寒溪山是萬萬不能再待下去了。
山門之內,高手如雲,自己在此間生活,難免與人接觸,萬一被人撞破自己身上的詭異指骨,恐怕難逃圈養研究的命運,到時候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兩可之間。
退一萬步說,哪怕寒溪山上的前輩高人,全都手段有限,看不出自己的「怪病」。
哪怕自己低頭服軟,主動請辭大師兄一職,想在疊雲峰上低調做人。
可放著鄒薦和利恩與的脾性,也不會讓自己如何好過。
難道要一邊應付著他二人的擠兌羞辱,一邊和其他弟子同室混居,還要慢慢想辦法摸索識海指骨的問題么?
真要這樣的話,那以後的日子也不要過了,當真備受煎熬,生不如死。
如此下來,便只剩了離開山門,這一條路可走。
不過即便是設法脫身,也是有技巧的。
鬧得太輕,有可能不但不能出去,還要受些皮肉之苦,關上一段時間禁閉。
鬧得太狠,真要被逐出師門,變成一介散修,於大道修行實在太過艱難。
畢竟散修說來好聽,逍遙自在,可這樣的散修無一不是熬出頭的前輩大能,仗著修為高絕,已經不用再依賴宗門資源了。
更加實際的情況是,絕大多數散修掙扎於仙門底層,許多人窮其一生,連築基的門檻都摸不到,便含恨而終,神魂俱滅。
所以,對於林嘯來說,走是必須要走,但寒溪山的這身皮還不能丟。
思來想去,最好的後路就落在了降格外門弟子上面。
路子敲定之後,剩下的就是執行。
大鬧經堂,暴打利恩與,示人以瘋,無法深究是第一環。
抓住師尊洪念生好大喜功,極要面子,不肯背上教徒無方,讓自己顏面掃地的脾性,只會從輕發落,草草了事是第二環。
如今兩環皆成,林嘯看著手上的血漬,心說大事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某人的了……
不過要說其中瑕疵,也不是沒有。
就比如剛剛「哭經堂」這齣戲,顯然有些發力過猛,多有生硬之處,可見自己還真不是「成角兒」的那塊料,早早離了班子也許並非壞事。
稍整思緒,林嘯緩緩起身,看著這座空空蕩蕩的經堂,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還記得第一次站在這裡,聽經學藝的樣子,那時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名鎮山門,成為同輩中出類拔萃的存在。
而真正的事實是,別說自己,就是整個寒溪山,浩如煙海的低階弟子,也不過是山門強盛榮光下的墊土砂石罷了。
修為跟不上的淘汰下去,資源有限的淘汰下去,突發意外的淘汰下去……
時光荏苒,大浪淘沙,沒人會在意那些被淘汰的人,去了哪裡,就好像不會有人記得,疊雲峰下,一個名叫林嘯的「負傷弟子」,後來怎麼樣了。
「我是螻蟻,那又如何?」
林嘯深吸了一口氣,心底只存下一個聲音。
「我怕的不是被一腳踩死,是面對命運,有那麼一天,軟弱到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最後,他抬頭深深看了眼經堂正中,高懸的匾額。
上面黑底金漆四字,「大道在天」。
轉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再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