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消失的藍霧與戰事
露宿一晚以後,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全亮,他們就遭遇了從另一條路開來的馬車車隊。
麒林當時還在樹上倒頭大睡,這一覺睡得很踏實,深春的夜晚已經有了不低的溫度,他甚至做了正在吃東西的夢,幸福滿滿。馬車引來的陣陣車鳴隆響都沒能把他們叫醒,反倒是領隊車夫當先看到了依靠在樹下的朝露。
她的長發遮住眉眼,脖子上一片悲慘的印記未消,車夫還以為遇到了死人。
……
「我哥哥在樹上。你們等一下我叫他下來。」
「喂!言哥哥!」車隊的到來似乎給朝露吃下定心丸,她用力敲打樹榦。
車夫們也圍過來朝樹上看。只見那麒林一隻腳插在樹杈中間,頭卡在樹榦處,看樣子是睡著了害怕自己掉下去才這麼乾的。既然沒發現什麼野獸,一開始麒林提議抱團取暖,但是還沒等朝露拒絕,他又自己反悔,最後說可以去樹上,這樣既能相互照應,又算男女有別。
「嘿!上面的兄弟!」中間的一位胖車夫推搡開前排,跟著喊道。
到底是胖子,他這一聲中氣十足,振聾發聵,熟睡中的麒林聽到驚醒,接著又被下面圍著的人嚇了一跳,差點摔下樹來。
「你們好,你們好。」終於下來。
「你好,兄弟,我們是路過的,西大陸老陳商會的人。我叫唐吉,是這裡的車夫。」領頭的車夫唐吉笑著伸出手來,他身形瘦高,頭戴氈帽,臉上有眼鏡,稍稍蓄著鬍子,露出的短髮微微天然卷。
「啊,商會。」握手,麒林扭頭看著車夫們身後的馬車,並對其結構表示驚嘆。
「是的,我們剛剛在這裡看到樹下的……朝露小姐。」領頭的唐吉沒好意思說以為她是死人,他上下打量麒林的樣子,開口問道,「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還是……這副打扮?」
「呃,是這樣的,我們是男女朋友……」麒林笑著說,「至於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說來話長啦。」
麒林故意拉長語氣微微踱著步子,他需要時間編。
「男女朋友?可是朝露小姐說,你們是……兄妹?」
「是了!」麒林汗下來了。
「我們是兄妹沒錯。哎呀。兄弟,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本來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是家裡知道我們的事之後卻一直反對,後來終於忍痛說出實情,原來我們是同父異母的一對親兄妹,但我們也確是深深相愛。」
說到此處,麒林深情的望一眼朝露,一邊回憶著克洛歌爾經典戲劇《雷雨》的劇情。
「要怪,都怪命運坎坷無情了。隨著事情愈演愈烈,甚至造成了兩家的矛盾,眼看有情人不能成眷屬,我於是決定帶著露兒私奔。」
「私奔?」
「是的。我們跋山涉水只為隱姓埋名,安穩度過一生,可惜後來——」麒林一邊觀察唐吉的反應,突然深深嘆一口氣,停了下來。
「後來怎樣?」
「後來沒想到路過荒郊野嶺被惡人欺騙,又遭遇了賊,他們搶走錢財,又打暈我,辱我妹妹……最後我們身無分文,迷了方向,眼看距離城鎮越來越遠,已經在這裡打晃幾天了……」
麒林垂頭喪氣,車夫們則默契的看向朝露,後面的胖車夫用力吞口水,發出「咯咚」一聲。
眾人皆沉默。
朝露被車夫們同情又複雜的目光看的不是滋味,尷尬地出聲道:「唐哥,還有車夫哥哥們,這裡是野外,我和我哥哥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死在這裡。你們能不能帶我們去附近的村莊城鎮呢?」
「嗯……這事兒好說,你們稍等。」
唐吉扭過頭去後方的馬車,掀開帘子對裡面說上一些話。隨後從馬車裡就走出來個中年婦人。她身材微胖,臉上絲毫不著妝容,眉淺且短,本是刻薄象,但勝在笑容可掬,加之臉上脂肪堆積,看起來有八分是寬容近人。
胖女人自我介紹說是分會的採購經理,他們正在奉命運送一批貨物去西線列車處,由於這裡路途偏僻不方便,就要用到馬車和商會下派的車夫,每個季度時候都是如此。
接著又心疼地把朝露的手拉了起,邊敘話邊帶進後面的馬車,同時吩咐唐吉準備一些食物,好生招待他們二人,讓麒林一起坐上後面的位子,答應帶他們去距離這裡最近的甘寧城。
說是食物,其實車上幾乎只有劣質的罐裝食品,果腹為主,不知是不是荷米斯亞大陸的經濟狀況讓人擔憂,至少車隊的口糧是不太行,當然麒林已經餓紅眼,不挑食,他一路靠著胡編亂造和馬屁,和幾個車夫迅速打通關係,當天下午,一行人就到達之前眺目所及之處——那裡竟然還真的有半道建築。
車隊在這裡修整。
麒林也終於藉此搞清楚自己重生所在的地方。嚴格來說,這裡是西部大陸的中下部,廣義上來講隸屬甘寧城,從此往南,再穿越古拉山脈就可以行至朝露所說的失落之地。
至於那建築處是個村莊,庄名謂藍霧。聽唐吉一行介紹,這村子原本不叫這個名,藍霧之名的來源是這裡在秋日雨後總會升起藍色迷霧:究其原因,是附近自然生長著一種叫做蘭草的植物,它的花瓣在秋天就會產出藍色氣狀花粉,雨後這種花草就會齊齊綻放。
自古每逢秋日,便會有各地的情侶遊人來此賞花賞霧,飲酒。直到後來村子里出個聰明村長,村裡人把蘭草人工栽培,在外圍設立關卡,同時加大宣傳,冠以藍霧之名,使之在幾短短年裡成了聞名周遭的地方,據說還有不遠萬里的學者特意趕來。
此時麒林正站在村口破舊的雜貨店,已經借小李的錢換下可疑的公差服。他一手裡握著地圖,一手摸下巴。思緒不停。
地圖上的克洛歌爾只佔寥寥幾筆,但也不錯,和麒林印象中相當,克洛歌爾與西大陸隔海相望,相較大陸來講實在只能算是個島嶼。
朝露沒和他在一起,反而是唐吉也打算採購食物和水,就一起來了。
麒林擺著手向老闆買下這份地圖,一邊向唐吉說:「唐哥,我是西大陸小地方來的人,我們這裡是不是距離海很近啊,我從沒見過大海。」
「海長啥樣?」
不想這次麒林主動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唐吉,轉移話題。
「啊?嗯……是深藍色的吧……一望無際的,還有各式各樣的魚和寶物藏在裡面。」唐吉看著麒林「渴望」的眼光,暗自一笑,「海我們見得多了,經常有客戶要運送海里的珍奇明寶到大陸里來。」
麒林對著唐吉眨眨眼:「唐哥你說海的盡頭是什麼呢,從地圖上看的話,最近就是克洛歌爾了呀。」
「……你說克努格爾?」
唐吉沒反應過來。
「對對,克努格爾,我鄉下人,發音有問題。」麒林跟著改口,然後他神神秘秘地靠近唐吉,作附耳狀,「我之前聽路上的人說,克努格爾發生戰爭了……」
「戰爭?克努格爾?不會吧,這個沒聽說過。」
「沒聽過嗎?」
「什麼戰爭?」雜貨店老闆也放下手裡的報紙,在一旁插嘴,「那地方和我們隔著大海,鮮少發生戰爭,再說大型的戰役就算是隔著海岸,也會被大家知道啊,西大陸有句諺語叫做——克努格爾無戰事,你沒有聽過嗎?戰爭不斷的,也就是我們東西大陸交界這種地方了。」
唐吉撇嘴說:「我看吶,要是把我們大陸也劈成海島,就不會有這麼多這事兒了。」
「誒嘿!說的是!」老闆接茬。
沒有戰爭?
「哦,這樣啊。」
沒有戰爭。
「可是我還聽說,」麒林不甘心般再次努力道,「我聽說……克努格爾有人扮作惡魔在到處殺人,就是,他會帶著劍和面具,到處殺人……」
「哈哈哈哈!你這人真怪,你說的是什麼都市傳說嗎?是不是他還懲惡揚善,劫富濟貧來著?」店老闆哈哈大笑。
「啊,哈哈,因為我是在路上聽說書先生在聊這些。」麒林撓著頭。
唐吉也笑,覺得這人腦子不太好:「說書先生講的故事有哪一個是真的?小言你也太老實了吧?你還不如相信我,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他說的倒不一定都是實話。但是他說沒有戰爭。也沒有什麼惡魔。麒林低著頭想道。
那,我是誰?
麒林看自己雙手,那是一雙寬大的手掌,手指纖細修長,紋路清晰,能夠看得到青筋血管,指縫也很寬。
手上沒有被磨出老繭。根本不像是用過劍的手。
如果不是麒林親手把劍挖將出來,又埋回去,如果不是老公差噴血的屍首倒下去的情景歷歷在目,他也許就當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瘋過頭,自己也許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麼力量也不是什麼惡魔,沒遇到過什麼朝露什麼唐吉。
這隻不過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下午:他從家裡出門購物,一邊幻想得烏七八糟,一邊和店老闆閑聊。
「言哥哥,你們在這裡啊。」
輕柔的女聲敲玻璃一樣,「咔嚓」一聲打破麒林的思維。
麒林迅速折起手裡的地圖,眼神左右閃爍,轉過頭看見朝露和陳娜一起走著,女人的友誼來的迅猛,見陳娜拉了朝露的手在先,兩人有如一對早生晚育的好姐妹一般。看來也是陳娜出錢,朝露已經換上了一身西大陸特色的嶄新衣服。
上面一套白色蕾絲內襯搭配米黃色兜帽衫外套,下身則是深色短褲和打底的褲襪,多半是為了遮掩腿上的傷痕才這樣穿搭。
她又以一顆紅色髮飾自然地捆住半數發線,在額前處以左眉為分界,兩邊劃開。
即便沒有多做什麼打扮,可這就已經再次讓唐吉看得分神。
「小唐,怎麼這麼久。入駐旅店要求出示我們的商會證件,在你身上對吧?」陳娜用責怪的眼色挖了一下唐吉,道。
唐吉稱是,放下手裡的東西,在身上翻翻找找。
「哎呀娜姐,我好像放在車上了……」
「你去拿來。我們在這裡等你。」
「好嘞!」唐吉一聲應和,迅速離了去,店老闆也繼續在櫃檯后看起報紙。
「露兒妹妹,想買點什麼,你隨便挑。姐姐來付賬。」陳娜大方道。
「娜姐姐你太客氣了,這身衣服已經是你在付錢了,」朝露看著唐吉遠去的方向,稍微正色道,「車隊能帶我們回到城市,已經是救命之恩,露兒要是和言哥哥這笨手笨腳的人在一塊兒,肯定會餓死在深山老林的。」
說得這裡,朝露「噗」的一聲笑出來,嬌俏的瞥了一眼麒林,陳娜也跟著看麒林,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麒林順勢作憨厚狀,摸了摸頭。等待大家都沒在注意自己之後,他在店裡左轉右轉,滿眼的大陸語讓他產生了些許閱讀障礙。
他回身自然地招呼道:「啊,老哥,這裡有在賣台曆之類的東西嗎?」
「台曆?哦,有。」店老闆眼睛還是放在報紙上,抽出一隻手從櫃檯下方抽出一本造型普通的台曆,丟在桌上。
麒林深吸一口氣,拿起台曆來,首頁便寫著今年的年份——公曆1687年。
1687年,減去1679,今年是鋤歷8年。毫無疑問,麒林沒有在穿越也沒有被冰川結凍,克洛歌爾是去年被惡魔入侵,麒林也是死於這一年,按他估算,那時還是秋天。
深不見底的秋天。
麒林握緊雙拳,看著不遠處店門出口的方向,門外無人,被門框框柱的白光四散開來,就像是一塊青布。
惡魔的力量明顯高於常人,至少一定比他還活著的時候強很多,他花了很多功夫去適應現在的身體,但其實以前是怎樣,他也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