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三伏天里,天氣格外的燥熱。烈陽懸挂在天上,稀疏霧氣從山巒間慢騰騰地飄起,圍攏成雲。
艾倫腳踩在油門上,遠遠看著雲岫。
「望山跑死馬……」
坐在車裡還好,空調救了現代人一命,至於外面,太陽下路面漂浮著揚塵,和高溫的空氣一起扭曲著人的視線,讓人望而生畏。
鐵灰色的鐵護欄時不時有個小岔口,那是通向附近村落人家的,不時有摩托從那裡竄出來。一座小城郊外,平日里沒那麼多車,多見的還是摩托、三輪之類。
路上坑坑窪窪,大概是被那些大貨車、拉砂車壓的。基建對砂石需求很大,采砂挖沙的確實不少,現在還沒有開始整治,等過些年抓環保會好上很多。
艾倫會沿著這條路開到郊外一座山腳下,到了那裡就沒有大路了,要下車上山。
他正要去拜訪自己師父。
「師父」是山上道觀里的道士。說是師父,其實艾倫還沒正式拜師。
原因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緣分沒到而已。不過艾倫每年也會找個時間上山,看看師父師兄,或者乾脆住上一段日子。
山上好修行。
小心繞過了一個坑,艾倫注意到路邊樹蔭底下有個小攤,順勢就把車停下。
開門下車,被熱氣沖得打了個哆嗦。
是個賣西瓜的小攤,旁邊是一個黑黝的女孩,她戴著草帽捧著書,旁邊還放著一沓作業。
田家少閑月,大概是附近農家的孩子,暑假被趕上來幹活的。
「多少錢一斤啊?」
「八毛。」
艾倫裝模作樣敲了敲:「這瓜甜嗎?」
「今年雨水少,甜。」小女孩把遮風沙的蓋子提開,推了一架切好的西瓜給艾倫,「你嘗嘗。」
艾倫接過,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甜。
「是不錯。」
「那肯定,」女孩自豪道,「用的純品種子。」
「那辛苦了啊,」艾倫吃著瓜,順便和小姑娘聊著,「什麼品種啊。」
女孩想了想:「我們都叫8424。」
「哦,這個啊,我知道。」艾倫啃了一大口,「8424嘛,是1984年,吳明珠院士在一組西瓜中挑出來的第24組,所以叫8424,又是早熟品種,所以又叫早佳8424,後來8424繁育雜了,早佳又改名『純品』8424了。」
「啊?」女孩睜大眼睛,「這還真不知道。」
「吳明珠院士還是袁隆平院士的同年的同學,他倆和研究蠶業的向仲懷院士一起被稱為西南農學院五十年代畢業生里的『三劍客』。」
「太厲害了!」
「是啊,真厲害。」艾倫悠然神往,「好好學習,你也能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誒……不行的啦……」
「年輕人,要有志氣嘛,」艾倫啃完了西瓜,笑嘻嘻道,「未來由你們創造啊。」
把瓜皮扔到樹後面的野地里,艾倫挑了兩個合眼緣的大西瓜過秤,之後和小姑娘再見,繼續開往山那邊。
到達山腳,拎著兩個大西瓜,背著一個背包,艾倫看看太陽,看看山路,長嘆一聲:「爬吧……」
崎嶇山路很是難為人,不過越往上越是涼快,山間的風氣比下面舒爽多了,只是走得累,拎著東西手臂酸疼。
好不容易,總算到了道觀門前,艾倫踏進觀內,只覺得暑氣盡褪。
道觀還是黃土壘砌的,這土房子不知怎的,夏天涼快得很。
把西瓜放到供桌上,艾倫上過香,往功德箱里塞點錢後向裡面走去,到後面找師父。
師父正在道觀后的空地上淘洗知了殼。
知了殼,就是蟬蛻,可以入葯。
「師父!」艾倫喚了一聲。
師父抬起頭:「來了啊。」
「來了。」
「累了吧,去歇歇。」
「還好。」說著,艾倫蹲下身,想幫師父淘洗。
「你去休息,我來就行。」師父不肯,「自己去倒杯水喝。」
「哦,好。」
到廚房灶上盛了杯水,艾倫再出去,師父已經將蟬蛻在竹匾上攤好晾曬了。
於是二人走到山邊樹下,坐在亭子里歇息。
天風上層岡,松下茅亭五月涼。
「師父,我買了兩個西瓜上來。」
「嗯,」道人面容清癯,眯著眼睛吹著風,「等會放到井裡吊著,晚上吃。」
「師兄去哪了?怎麼沒看到。」
「雲遊去了。」
「厲害啊。」
「你呢,修行的怎麼樣了?」
艾倫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感覺,現在不打大妄想了。」
「嗯。」道人沒說什麼,「這次多待幾天。」
「好。」
山上的生活倒也沒那麼有趣,中午用了齋飯。下午伺候伺候菜地、整理整理寮房,把觀中破舊的地方修一修,把山路鋪長几尺。晚上在殿里做了晚課,從經衣上捉了只螽斯。
閑時練練拳,走走八卦步,吐納修行,倒也充實。
不過沒能待上幾天,第三天艾倫就接到了電話,不得不向師父告辭。
「師父,有個會議,我得下山了。」
道人看看天:「不能多留幾天?」
「下次吧,」艾倫苦笑,「開完會就回來,這次請個長假。」
「好吧,快去快回,」道人嘆口氣,「路上小心,不要停留。」
「嗯。」
想著很快就回來,艾倫就沒把包拿上,一身輕鬆的下了山。山腳停的車已經蒙上了一層薄塵,艾倫嘖了兩聲,開雨刷想沖洗沖洗。
雨刷動了動,但雨刮水滋了兩下沒滋出來。
「水箱沒水了?」艾倫嘀咕著,「算了。」
這時候,天上零零星星灑下幾滴雨水。
「哎,真不錯。」
踩下油門,準備出發。
雨很快就下大了,把擋風玻璃上的灰塵沖洗的乾乾淨淨。
艾倫把雨刷頻率調到了最大。
雨水嘩啦嘩啦從天上傾倒,打在艾倫車上,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個小瀑布。一陣陣大風呼嘯而過,就帶來雨水噼里啪啦聲聲作響,即使在車裡,艾倫也能感覺到顫抖的大氣。
雲沉天暗,艾倫小心翼翼的打開遠光燈,就見一道豁亮閃電劃破雨幕,在混沌中照出大地草木。
艾倫的心咯噔一下。
借著天光,他看到一個人影。
是那個賣西瓜的女孩,正在風雨里掙扎。
遮陽的大棚被吹倒在一邊,搭著的架子折斷,本該出售的西瓜散落在地上,風雨里看不清楚。雨水落地成河,從馬路上沖刷到旁邊的野地中,挾著風雨,聲勢浩大。
女孩蹲在棚傘搖搖欲墜的角落裡,努力圍攏著僅存的果實。
艾倫趕緊掉過頭,把車開到她旁邊,推開車門。
「上車!快!」
女孩猶豫了一下,站起來弓著身子趟過水,濕漉漉地鑽進來。
「謝謝,謝謝!」
「不客氣。」
艾倫鬆了口氣,關上門,幫她把安全帶繫上。
女孩費力的從懷裡掏出幾本小冊子,是課本和作業。
「都濕了。」她心疼道。
「晒晒就好,」艾倫安慰道,「還可以跟老師說暑假作業被沖走了,就不用擔心作業了。」
聽他的安慰,又到了安全的環境中,女孩漸漸鎮定了。
「好了,你家在哪邊?」艾倫坐穩問道,「我送你回去。」
「在……」
還沒說完,前方又是一道驚天霹靂。
艾倫眯著眼,發現後視鏡里也有光一閃而逝。
「怎麼……」
瞬間意識到這束光是從哪來的,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可已經來不及了。
被雨聲、風聲、雷聲遮掩的引擎聲轉瞬而至,內燃機推動著數噸重的質量衝撞在艾倫的小車後面。
艾倫昏了過去。
「還好給她系了安全帶……」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里,艾倫發現自己好像回到了山下。
四周朦朦朧朧的,和往日里不一樣,山大了很多——雖然大部分被繚繞的雲霧遮住了,但他能感覺到,山、樹、河流大了很多。
低頭看看自己,身體散發著精細的藍白色光芒,除此之外,和「肉體」沒有什麼區別。
望望四周,除了他,還有另外一人——那個女孩。
和他不一樣,她的身影很模糊,看起來還在沒醒,她漂浮在半空蜷縮著身體,好像還在護著手上的書。
遠處傳來了翅膀的撲騰聲,艾倫轉過頭,看到一隻白鶴從山上飛下來。
白雪結羽,丹砂作頂,凌虛清唳。正是廟宇壁畫上的仙鶴模樣。
艾倫看著它的姿態,總覺得有點眼熟。
白鶴繞著他飛了一圈,停下來,口吐人言:「怎麼,不認識我了?」
「你……你是那個燈?」艾倫想起來了,神像前供的火燭,就是由兩個鶴形燭台頂著的,「昨晚還給你添過油呢。」
「不錯。」白鶴揮揮翅膀,「你師父讓我來接你,上山吧。」
「啊?等等!」
「怎麼了?」
「我這是……死了?」
「嗯哼,差不多。」
「那她呢?」艾倫指了指女孩,「她也死了?」
「還有口氣,不過快了。」
「不是啊,」艾倫呲著牙,掰扯道,「安全帶呢?氣囊呢?」
「所以她還有一口氣。」白鶴很人性化地歪歪腦袋:「也許你可以做一下車子的碰撞試驗,模擬一下連樹都倒幾棵的車禍,你說呢?」
「你懂得真多,還知道碰撞測試。」
「一般般啦,所以可以回去了嗎?」
「那她呢?」
「會去地府吧,估計。」
艾倫猶豫了。
「你說,如果我當時不接她上來,她會不會沒事?」
白鶴換了一邊歪腦袋:「誰知道呢?」
艾倫看看山,雲霧模糊了山巒的邊際,可以想象,在雲間有著一座和土胚小廟不一樣的莊嚴大殿。
長嘆一氣,艾倫懇求道:「能救她嗎?」
「唔……你確定?」
艾倫心下一喜:「你有辦法?」
「我哪有那本事。」白鶴搖搖頭,「不過嘛,師父說了,如果想讓她回去,那你就沒機會上山了。」
艾倫沒有猶豫地說:「這樣啊,那請你讓師父救救她吧。」
「好嘞。」白鶴拍拍翅膀,準備回山。
艾倫叫停了它:「等等,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白鶴頓住了。
「這是真事嗎?還是發生在我腦子裡的事?」
白鶴笑了笑——甭管怎麼看出來的,艾倫發誓它絕對笑了。
「當然是發生在你腦子裡的事,但為什麼那就意味著不是真的呢?」
……
……
……
青山無語嘆人亡,草露風燈閃電光。
人歸何處青山在,恰是南柯夢一場。
……
……
……
眼前是一片黑暗。
黑暗將艾倫壓抑得喘不過氣。
努力抬起手臂,觸碰到的黑暗卻是真實的——有東西將光遮住了。
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四周,艾倫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沒有找到出路。
他嘗試推動四周,卻沒有撼動這黑暗分毫。
很快就精疲力盡,艾倫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但,不能放棄。
求生的意志迸發出來,一股暖流從小腹蔓延到四周,一股陌生的力量出現了,黑暗被撕裂出了一條縫隙。
光芒和空氣將艾倫包裹住。
「呼——」
他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但還沒等他了解周圍的環境,就沉沉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