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佩圖拉博
這是耶穌死去的第三十個千年。
銀河系,極限星域,奧林匹亞,洛科斯,普利吉亞懸崖之下。
密林深處,人跡罕至。
光滑的鍍銀銅板被放入暗盒,暗盒放入暗箱,室內的燈光被調整到最佳的明暗比例。
「相當久遠之時,古泰拉的歐羅巴地區,一個工匠發明了銀版攝影……」
有人低聲自言自語,調試機器。
古老的拍攝手法框定範圍內,一個不情願的男孩被推入鏡頭,冰一樣的藍色眼睛里燃燒著隱隱的怒火。
倘若這股火焰能夠突破唯心的桎梏,那麼一定能夠點燃他周圍茂密的尖刺狀綠葉與圍繞木屋的藩籬。
「攝影?你不會成功的。」男孩的牙齒相互摩擦。
「哦。」鏡頭範圍之外,冷酷的男聲與暗箱內板件的碰撞聲同時響起。「你以為我在乎?」
男孩決心反抗。
他跨過多刺的植被,赤腳踩在碎石與乾涸的土地上。他的皮膚尚未堅韌到不被外物所傷的地步,矮草劃破他的腳踝,但不足以令他恐懼。
「該死的。」一聲低沉的咕噥。
另一個男人出現在鏡頭範圍內,身形高瘦,黑髮凌亂,與本地寬鬆亮色長袍不同的黑衣黑褲被同色綁帶緊束於四肢。
他強硬地攬住男孩的肩。一種莫名的能量束縛住男孩的行動。
草地上結出一串冰晶,寒氣爬上暗箱,銀版相機開始運作。
「我必須記錄這一無比重要的時刻,而這套攝影機是我能夠徒手製造的唯一道具。從懸崖上墜落的非人男孩……令相機捕捉到此等妙景實為千百年罕見之事。」
男人冷淡地解釋,從他的臉孔上很難讀出任何有效信息。
男孩無法不將空中注視他的、滿懷惡意的星之漩渦與這個無名的男人相互聯想,即便他的邏輯無法做出任何能夠被他引以為傲的理性承認的假設。
他強迫自己不再注視男人可惡的刻薄臉色,並忽視肩頭冰冷的手。
鏡頭重新捕捉到男孩的正臉,倔強,冷硬,像一塊未經鍛造的鐵石。
「我……」一個短暫的音節從男孩口中吐出,剩餘的詞語被自尊心吞噬。
男人問:「你不喜歡?」
男孩不願意回答。任何能夠映射他弱點的問題都使他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被迫暴露——他最討厭的一部分。
男人嘴角短暫地向上牽起,並且不再放下。
銀版攝影的漫長曝光需求讓他決定保持靜立,但這不影響他開口說話。說出任何一句話對他而言都過於簡單。
「如果你不能回答,我會認為你喜歡銀版攝影。」他的語調里潛伏著特有的傲慢。這讓男孩深惡痛絕。
傲慢。
男孩充滿唾棄地咀嚼這個詞。
他討厭這個男人。
而他目前能夠忍受其惡行的唯一原因,僅限於他在力量上無法戰勝對方。
「我仍然沒有得到你的答案。」男人輕飄飄地說。「怎麼?突然聽不懂我說的話了?」
他的舌尖忽而捲起一陣細碎的嘶嘶,結合撫摸般的吐息。男孩輕易辨認出這是這顆星球上更加復古的一種語言,並且語義與先前的問句一致。
在他來得及為自己的學識而驕傲之前,男人又毫不停留地來到下一種語言,清脆,快速,結合無數的開口音,像一根鐵線擊打著兩刃的音叉。
男孩眉頭皺起。他聽得懂,但他不理解這世上怎會有另一個人懂得如此古老的語言——他覺得一定有哪裡出了錯。
男人的手指冷如寒鐵。男孩開始覺得周圍的景色可憎。
高聳的懸崖可憎,灌木與金雀花可憎,深綠的橄欖葉可憎至極。
他本來並不討厭他如今所處的星球,男人憑一己之力改變了他。
空中,星之漩渦的凝視被他照常忽視。
第三種語言隨之到來。過多的彈舌和上翹的尾音使之輕浮。然後是第四種。第五種。
夠了。男孩想。
稍後銀版攝影上男人的嘴部會模糊可笑,這種認知讓男孩得到一點自欺欺人的安慰。
第六種語言。更加古老、更加複雜。出自人類曾涉足的另一顆星球。就算男孩也必須從記憶深處的底層才能挖掘出該語言的知識圖譜。
語義沒有改變。但男孩做不到停止去重新解讀它,他無法認輸。
第七種。
男孩感覺整個世界正以男人放在他肩頭的手為中心開始晃動,他動搖著,解讀出一半的文字,並用剩下的時間告訴自己,他是堅不可摧的鋼鐵。
第八種。表意豐富的聲調語言,語義大於結構,多虛詞弱語法,邏輯鬆散——他當然聽得懂,但是……
「夠了!」男孩用高哥特語尖叫。「你想證明什麼?你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
憤怒衝破了一切。他動用全身力量意圖掙脫,在他記憶里這還是第一次。
不過這也是因為,他的記憶開始於三十分鐘前,那時他正要爬上懸崖,卻因為身邊黑衣男人的笑聲而失足跌落。
接著他就被無名男人領到其獨自生活的木屋前,遠離遠處的城邦,與白金色的士兵和青銅的門隔絕,同村莊的溪流與階梯式水庫作別,遙望宮牆的三重牆與塔頂的三重尖,在這裡陪他拍什麼該死的銀版攝影相片!
他是誰?他怎敢如此對我!
他收到的回應是男人驟然放鬆的力度,以及輕蔑的哼笑:「我們終於開始談話了。」
鏡頭之中,男人跨過草地,向著相機伸出包裹著黑色布條的手。
銀板被取出,由於曝光時間不足,以及過於多動的被拍攝者,整塊銀板上的細節一片模糊。
男孩發現在他來得及諷刺之前,低溫便卷過銀板,那種未知的能量直接以最高的精度和令人驚嘆的準確性,強行刻下兩人的合影。
男人臉上劃過一絲愉悅,這對男孩而言意味著更多的挑釁。
「嗯,我覺得不錯。」他說,「你看起來像個壞孩子,但這就不是我要擔心的事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佩圖拉博。」佩圖拉博極快地說,「這就是我的名字,我不會改變它,我不知道它的意義但我將會找到。你不可能改變我的名字。」
「是什麼讓你認為我要改變你?就因為我拉著你拍了一張照片?哦,也許不能算作照片。這就是落在一顆無比落後的星球又無法手刻晶元的壞處。三萬多年前朋友發明的技法,我能記住個大概就不錯了。」
男人的笑容自然地掛在臉上,淡化了他冷漠的審視。
他揚了揚手裡經過刻印的鍍銀銅板,此時銀板右下角已經刻下了男孩的姓名,並留出一個空位。
「佩圖拉博,我是一個公平的人,所以我將要給你獎勵。」
我不會接受的。佩圖拉博憤憤不平地想,在他的構思中男人已經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一萬次,然而現實中,他唯一能做到的反抗,就是拒絕一個獎勵。
等著。等著。他知道他的成長將會無比快速,他的知識總是自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他生而超凡脫俗。假如男人把他留在此處,他遲早會殺了他。
男人將銀板平放於眼前,端詳著,同時平淡地說:「你可以為我命名。」
「什麼?」
「這就是我給你的獎勵。」比起把注意力用來觀察男孩的不平和憤慨,男人似乎覺得他手裡的銀板更重要幾分。
佩圖拉博幾乎不能忍受這種屈辱。在思考男人為何沒有名字之前,他先給出了一個侮辱性的回答。
「卡納斯。」他咒罵道,這是高哥特語中對一個器官的稱呼。
男人驚訝地笑了。「我不會接受的,不考慮換一個?」
「莫爾斯。」佩圖拉博退縮了。他給出另一個同樣寓意不佳,但緩和得多的辭彙。
男人點點頭,「死亡?」他用他先前試用過的第八種語言重複,並將莫爾斯一詞刻在銀板的空缺中。
「現在你可以走了,佩圖拉博。」莫爾斯收起銀板,冷酷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