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壹、流橋失義逐錦衣,俳優得志困將軍
才只隔一夜好生殘月,陸逢的思慮里卻已彷彿了萬種月圓花好。
如人說的,兵臨死境,俱念良辰。
在想過的結果里,他又錦衣銀靴在白浪間揮灑,仍然是這天下間最不近人煙的紈絝;又想過哪怕是麻布蓑衣也扛得一桿漁釣,做尋常巷陌那不理興廢爭喧的草木。
猝然間彷彿已了,光陰太短太長,恐怕便是那杜清的玉算板也數將不清。這二十年周遭覺來太短,這一夜無聊消磨未免太長。
推枕起坐,五更便蹬了銀靴到逐錦橋頭候著。那橋頭不是空無一人,有人熬過夜色早在那橋邊等這袍錦衣。於是明暗各處,一併又作了些無計周旋。
終是到了約許時辰,橋開雲流舒展。陸逢與一併人各處橋間,待證人扯錦便過江。陸逢身負青雲垂的絕藝,端的教人追將不得。可看官卻未等得意,見了忽來幾客,始知這過江橋頭間何來這般便宜。
步步追尋雖趕不上,卻畢竟差池未遠。一面暗器招來,一行趁虛前向。只聽得後有人道:「無論讓哪家先過,也不教那陸家小子憑手段留去這些排場。」
於是又一眾人向錦衣擲去,有手段的,陸逢或躲或擋;武藝低微些的,器物還沒能在陸逢身上捎個著落。陸逢那一段驚慌失了二三措手,空中的青雲也不免晃蕩飄搖。倒是地面上的曺姝歟避過人流,趨步急走卻叫陸逢瞧見。
覺察之際,二人一個抬眼,一個低眉,倒是曺姝歟先已捺不住,一束沅繩頓時引來,陸逢倒也聽聞過,可頭回碰上也真實在遭了奇巧。
伸腿踢來相格擋,難料沅繩觸上了便脫乜不得。陸公子這副輕功本事倒也不差,到底是沒被扯落下地。
曺姝歟也正未得意,那身後的急客又何嘗泛泛,哪管前頭名姓,一經把手中兵刃來時,那快的卻已近了她背後,眼見就要被刺了對穿。手中的沅繩那頭此時卻是一松,那陸逢竟回身飄忽,空手接下了那柄飛刀,立時便見了血紅。
回身向曺姝歟道:「那一眾兇惡探得是我陸逢的性命,與你何來的干係,你既使這一束沅繩,若不非要我於死地,單取這青門,識相等我陸某死後。」
她愣住,不是為陸逢這番不見得真假的救命仁義,反是為陸逢的誠。誠在這千鈞一髮際,坦誠說出自己的假設或是猜測,的確,陸逢的性命只任由他人爭搶,她從來都只無計掛心了。
容不得,慌忙收了臉色退落一旁,又瞧那錦衣飄然已遠。早把衣帶絕塵,回身晃忽入了那人潮洶湧。踏在一眾人中,肆意起落。他知躲將不過,竟果真避也不避,隻身攔住那漫灌的兇險。
如此這端,反是曺姝歟落在了最前。這情勢她沒有回身周旋的道理,自顧著向前去了。
反說那長橋之下,趙觀某見陸逢只身受敵,不知怎地也一挺長槍沖入了逐錦橋頭,那等鋒芒之處,直教一干人等全如被摧折的草木般挑起,在這人如螻蟻的長橋之上,生生破出一條血路開來。
那眾人之中見趙觀某顯了手段,便不由得分過心向她去了,可若不是以血親蘸了銀芒,又怎生知會那等兇險厲害?
無法說,未有一時半會,趙觀某與那柄銀槍已成了長橋間除去陸逢最大的焦點。或有能降住的高手,可一眾阻隔中又將心思向那陸家錦衣公子,畢竟不願輕易使將出來。
故而寥寥未幾周旋,那趙觀某已到了人潮之後,陸逢邊上。曺姝歟驚慌未遠,卻覺來了后程聲勢。未得細細觀察,便以為要來與自己爭先,回手又是向去兩束沅繩,對準那趙觀某的槍頭鎖去。
這兩束沅繩來得厲害,若是換了旁余兵刃早被一緊折來幾段,趙家世傳的銀槍倒不至此,可那趙觀某又並未知會這個中奇巧,一時苦無防備手段,畢竟受制於人。
她倒抽龍槍,竟拔不出!她自負天生神力不輸世上男兒,可面前區區一介女流使的兩束纖繩又何來的這等厲害?她的驕傲不允她過多思慮,只道是修為差強,又把一股氣力引來,雙腳用力卻是踏得地面深深下陷數尺。
拔不得。
那槍頭緊束,竟有如一座巋然不動的大山!陸逢匆忙中瞧見僵持,趕忙向道:「她是功夫中偷來的蹊蹺,趙公子莫與他角力,使內力一試得否。」
趙觀某尚未死心,可腹背受敵之際早容不下許多。便不再使蠻力強出,反是向內更進,以進為退,沅繩束束纏來自顧。
眼瞧正近了趙觀某的持握之處,銀槍猛然無憑,一經竟生出了許多氣力,掙斷了沅繩奇巧。這一合,倒是曺姝歟先愣住了,好個如何?卻從未見過如此霸道的破招之法。
驚慌處倒也並非沒了手段,曺家縱橫江湖日久,雖說不上是一等一的名門大派,卻也決計不只拴捆幾許兵刃的手段。眼見得,趙觀某正要一槍向來,卻被幾縷飛來繩索攔道。
繩索源處,正是那曺姝歟。她身後九束沅繩,分展各向,有如傳說中的九尾妖狐。世人才只見了沅繩,至眼邊此處,才知何為綺動。見得那幾束沅繩彷彿各會神意,交錯編織,四散開來,環繞著趙觀某,直是脫分不得。周圍人看不清具體形貌,只覺得那繩飄忽,又實在逃不得深淺。
銀槍陷入其間,恍惚尋不見了來人方向。正是遲疑周旋之際,一束沅繩從后打來,正落趙觀某背處,她並無防備,一個踉蹌便單膝落地。
趙觀某再仗眼瞧來,卻是一面空泛的白色。暗想:又是藏到了何處去?龍槍杵地,閉目無言。
此刻只是疑心,可你硬要說怕嗎?
怕這一面無聊的蒼白,不抵怕這江邊上十里拍岸的急流翻湧。
在那副困局裡,趙觀某隻自顧向前走去,都沒帶上那柄銀槍。
「跳樑小丑,庸碌俗流。」只記得後世好像每一個說故事的人,都是這樣形容曺姝歟和這副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