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麼叫P社戰犯啊?
積鬱陰霾的天色,灌鉛般沉重的雲層。濕黏細碎的雨滴砸在玻璃上,緩慢地向下蠕爬。
清晨六點,蘇樹徹夜未眠。
通宵了足足一整夜,眉眼昏倦的黑髮青年,終於打通了遊戲的完美結局。
然而,眼前屏幕上所浮現出的文字,卻讓他一陣無語凝噎。
「你們全都活下來了,但這一切值得嗎?」
蘇樹:
望著屏幕上這句陰陽怪氣。
端坐在電腦面前的黑髮青年,只感覺腦子裡一股邪火在不斷往外溢。
《詭秘紀元:血月》。
這是一款剛發售不久、難度堪稱變態的模擬生存經營類遊戲。
作為執政官的玩家,需要帶領殘餘的倖存者們,在遭受血月災厄的中世紀城鎮里抵禦邪祟侵襲和各種瘟病疾疫,努力維持族群的生存,最終堅持到救援的到來。
在這其中,玩家可以制定各種政策,安排居民們去工作、生產、升級角色、招募戰團探索地窟,以收集各種生存資源。
同時,作為執政官的玩家自己,也是一個能夠操縱的單位,運用微操好的話,戰鬥力頗為可觀——相當於送了個初始的五星角色。
只是......在這樣危險的世界觀中。
居民們動不動就會被怪物襲擊、遭受精神污染,進而或是受傷死亡,或是畸變獸化,極其容易減員。
遊戲的開局難度還不可調整,非常硬核。
時不時就會有詭異入侵、各種邪神信徒四處流竄、瘟疫污染遍地肆虐。
而貴族老爺們不僅不事生產,關照不好還會滋生抱怨,大幅動搖民心。
所以說,想要打出全員存活的完美結局,沒有攻略的指引,幾乎堪稱天方夜譚。
但……不巧的是——
誰讓蘇樹,是個熱衷於愛與和平的P社玩家呢?
身為強迫症的全收集白金黨,感興趣的遊戲難度越高,他反而越喜歡挑戰極限。
於是,歷經一整夜的通宵爆肝。
蘇樹各種研究數值、政策樹、戰鬥體系、以及諸般事件的觸發條件,不擇手段地建立穩固秩序,把廢物的貴族老爺們吊上了路燈,展開了被上層斥為暴君的專制統治——
他井井有條地安排著每一條政令,身體力行地親身前往地窟探索、討伐邪祟,污染度高了就硬磕理智葯壓下去。
他幾乎榨乾了執政官的每一分性能,好似燃盡般地殫精竭慮、在失控的邊緣懸於一線,令麾下的城鎮居民們,最終堅持到了教廷的救援。
最後,在結算畫面。
蘇樹成功收穫了製作組的陰陽怪氣。
「城鎮安然無恙,人們全都活了下來……但你無疑打破了某種底線。」
「居民們都在唾罵你,道德在你的治理之下蕩然無存。」
「這一切值得嗎?」
蘇樹的手段包括但不限於:將貴族們吊上路燈進行公審、建立暴君專制統治、雇傭童工、動用崇拜與信仰穩定民心、把邪祟抓去裝罐發電、用怪物肉充當臨時口糧、要求居民們在獸潮下堅持工作......
或許是製作組也覺得,他有點太極端了。
於是,這被系統判定為了「越界」。
蘇樹:「......嘖。」
身為P社玩家,他的道德底線的確非常靈活沒錯。
但,你這判定特么有病吧?!
都他媽災厄末世了,還和我來強調貴族特權、強調八小時工作制?!
我掀起革命、抓緊生產、積極自救,避免了人相互食的慘劇,儘力讓所有居民都吃上了飽飯,疾疫得到了治癒,帶領大家攜手共進,爭取到了生存的希冀!
你有什麼資格叩問我的道德?
「這一切,值得嗎?」
凝望著這句話的黑髮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緒,對目前遊戲業界的病態感到了愈發的悲哀。
因為......總是如此。
在現如今的世代里,遊戲,很多時候已經並不單純僅僅只是一款「遊戲」了。
更像是演變成了一種文化輸出的工具。
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確」,所以必須把美少女給做成大媽,必須往自家好端端的遊戲里添加一個黑人。
老父親被當面虐殺,腦袋被當成高爾夫球鞭屍,玩家所操縱的主角,還必須得在結局裡強行選擇原諒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去你媽的!
你玩法很出彩、美術很精緻,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設定更是堪稱考究......沒錯,這些很好、都很好。
但,身為一個純粹的玩家,不想要被私貨給喂屎,只想要安安穩穩地沉下心來,享受一份遊玩的樂趣,有那麼困難嗎?
身為資深鑒賞家的蘇樹打開了蒸汽平台的界面,噼里啪啦給《詭秘紀元》寫了一篇攻擊性很強的長評,據理力爭地駁斥了製作組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拷問非常可笑。
但,沉默了片刻后。
蘇樹把內容全刪掉了。
只在差評區,留下了簡單的兩個字:
「值得。」
差評,是表明態度。
而,「值得」兩個字,則是蘇樹對製作組所拋出的問題,擲地有聲的回答。
這一切值得嗎?
值得!很他媽的值得!
因為我傾注了感情、竭盡了全力。
因為我無論身為玩家、還是身為執政者,都無愧於自己的內心。
點下「開始遊戲」的按鈕后,這便是一趟屬於玩家自己的旅程。
所以,製作組無權為我授勛!
新發售的《詭秘紀元》因為出色的質量,討論度頗為火熱。
許多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次結局的玩家,都在評論區留下了好評,誇讚其精良的製作。
其中據說採用了最前沿的AI技術,NPC不僅活靈活現,甚至還能夠根據玩家的行為與對話,進行實時的交互演算。
蘇樹瀏覽了片刻,頓時發覺,自己似乎正在給出唯一一個差評。
但,他很清楚。
大家過幾天,就會理解「值得」這兩個字,究竟是在表達什麼含義。
此時此刻,大概還沒有其他玩家打出全員存活的結局。
像蘇樹這樣願意爆肝、還有時間與心力去鑽研遊戲系統的P社戰犯,終歸是少數中的少數。
絕大部分玩家,其實恨不得攻略作業能喂到嘴裡,已經染上了電子陽痿,或者乾脆找視頻雲一遍,就當自己玩過了。
畢竟,玩遊戲?
......啊?遊戲不是用來買的嗎?
每逢打折季就是:G胖!閉嘴!快拿走我的錢!
但,欸......買了就是放著,就是不玩。
買了遊戲就等於擁有了它,已經很開心滿足了,為什麼還要親自玩?
沒關係,買了不玩也很厲害了!
蘇樹自己的庫存里,都一堆從來沒點開過的3A大作,在冷宮裡幽怨地等待著他的寵幸。
沒空玩,這其實並非玩家的過錯。
初高中生們忙著學業,身為未成年還會被限制時長。
而在996享受福報的社畜們,能摸魚啟動一下●神,上手游收個菜已經是生理極限了。
畢竟,上單對線的激烈程度再高,也比不上和生活對線的強度......
娛樂至死、娛樂至死。
讓人感慨的是,遊戲作為一項最簡單、最質樸的娛樂活動,在這個時代也彷彿變成了一種罪惡的奢侈。
蘇樹輕輕嘆了口氣,滑鼠點擊下確認,將簡短的差評發送上傳。
他順便特地留意了一眼,這個新興製作組的名稱:
是叫......「門之鑰工作室」?
很好,我記住你了。
差評歸差評。
《詭秘紀元》作為該工作室所出品的第一款遊戲,就有這般精緻的質量,平心而論,其實值得鼓勵。
所以說。
蘇樹準備接下來製作一期視頻,好好地為對方自來水地宣傳一番,並指出文案處理上的弊病——這般生硬的道德叩問,如果能將其刪改掉,那就堪稱大善了。
只是,在那之前。
還是先補個覺吧,魂兒都要飄走了......
蘇樹瞥了一眼書桌上放置的小鏡子,他的黑眼圈濃郁得已經快要超越國寶。
鏡面之中,倒映著青年疲乏昏倦的面龐。
細碎的黑髮散出幾縷搭在額頭,清冷的眼眸與深邃幽黑的瞳孔,不說話還挺憂鬱系。
簡單來說就是:這廝長得還行,有種該死的代入感。
不過,眾所周知。
熬夜修仙,容易禿頭。
蘇樹抬起髮膠手,緩緩抹過自己那有如雨宮蓮般的黑色碎發。
望著自己掌心中脫落的幾縷髮絲。
他扯了扯嘴角。
媽的,再熬夜要在腦門兒上結金丹了!
蘇樹麻溜兒起身,準備滾去補覺。
未曾料到,正在此時......
「叮咚——!」
並非覺醒了系統。
屏幕上所彈出的新郵件提示,又將他給按回了工學椅上。
「您有一封來自『門之鑰』的新郵件。」
哈?
直接點開——
「尊敬的玩家『蘇小春』:」
「衷心感謝您對《詭秘紀元:血月》的傾心評價,作為全球首位達成白金獎盃的玩家,我們誠摯地希冀邀請您,能夠參與門之鑰工作室下一款次時代產品的有償測試。」
「詳細內容請點擊此處鏈接。」
郵件下邊,還掛著門之鑰工作室的聯繫方式和官方LOGO:
層層疊加的門扉之內,一隻向外窺視的無瞳之眼隱沒於霧中。
望著這份拍馬殺來的郵件。
蘇樹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眸子。
這麼正式,不像是釣魚的。
但,距離他堪堪上傳差評,有沒有過去半分鐘?
甚至,現在還是清晨六點欸......
你們業界社畜捲成這樣的么?
天天高強度自搜是吧。
隨郵件還附上了一份宣傳網址,蘇樹點進鏈接掃了幾眼說明,頓時升浮起了訝然的興緻,就連睡意都消褪了。
「想明白生命的意義嗎?想真正地......描繪屬於自己的故事嗎?」
「快來體驗《門之鑰:世界》吧,創造屬於你自己的專屬遊戲!」
「門后埋藏著有趣的一切,而你就是那枚熠熠生輝的鑰匙。」
「你是不是還要冰冷、抖動啊......」
吐槽了這麼一句。
瀏覽著網頁,蘇樹很快弄明白了對方在邀請他測試一個什麼樣的新產品。
簡單地說,繼AI聊天、AI繪畫、AI寫小說后——
禿頂程序員們,終於將罪惡的手伸向了遊戲業界,妄圖用AI大模型來高效率地產出遊戲,並且已經開發出了一個雛形版本!
《門之鑰:世界》,便是一款集成了巨量資源,可以自動生成遊戲的AI系統。
文檔內甚至宣傳,《詭秘紀元》,就是用AI自動生成的!
哈?這不是人工智障而是人工智慧了么?如今AI的勢頭,已經發展得這麼迅猛了么?
蘇樹順手百度了一下門之鑰工作室,發現其背後貌似有企鵝爸爸的大量注資。
怪不得這麼卷!
原來背後,都是三十五歲就禿頭的程序員老哥在天天享受福報啊......
所以說,其實並不是製作組在嘲諷我,而是AI在沖我陰陽怪氣?
蘇樹有些樂了。
嘖......那不得好好給調戲回來?
別說有償了。
就算要氪金買號,作為戰犯級玩家的蘇樹,也絕不會放過這樣珍稀的機會。
懷著萬般的好奇。
他點進了「開始預約」。
*
洛斯里克王國,亞楠鎮。
濕鹹的海風吹拂著這座南方的邊陲小城,久違的明媚日光穿透了灰頹的雲翳,自天穹披拂而下,稍稍驅散了這片災厄之地積鬱的陰霾。
身著織金長袍的教廷聖女佇立在城鎮的廣場中央,金髮金眸,渾身彷彿散發著一陣柔和而聖潔的氤氳光芒。
她的身旁兩側,佩戴聖徽的聖職者正在焦灼地來去匆匆、救助災民。
隨著對受災地的勘察、凈化、布置結界。
一副圖文詳茂的報告,很快被遞交到聖女的手上。
「這次血月降臨,污染已經盡數消弭。」
「亞楠鎮的所有居民,總計一千七百四十二人,包括老幼婦孺,全都存活下來了......」
「這不合理。」
「你是說,出現了一位黑髮黑眸的東陸人,帶領著你們生產、勞作、戰鬥,維持著整座城鎮的秩序?」
「你們為什麼要聽他的?」
「因為他有一種奇異的、感染人心的領導力?各種行政熟稔於心,並且戰鬥力異常強悍,親身率隊與邪祟廝殺?」
「聽上去,至少是黃金級的職業者,在教廷足以擔當聖殿騎士......」
「他人呢?」
「一個人前往了地窟的深處?」
聽到這個回答的教廷聖女,沉默了片刻。
「渾身生長出畸變的肢體,眸泛血芒,那是快要失控的前兆......他明白自己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以他的實力,當然能夠在血月災厄中安然逃走,但他選擇留了下來......」
「你們能夠活下來,全都多虧了他,但卻沒有任何人感激他。」
「呵......因為作為外鄉人的他,審判了你們庸碌的領主、安排你們過重勞作、強迫你們吃怪物肉、嚴苛冷漠得令人反感么?」
「......他手段暴虐,簡直惡貫滿盈?」
「教廷一路南下救援,」聖女清冷的話聲,在海風之中徐徐蕩漾了開來,「其他城鎮,倖存者十不存一。」
話音落盡。
只剩下沉默。
死寂般的氣氛彷彿墨跡滴入清水,在廣場之上飛快地暈染、蔓延——
誠惶誠恐的居民們,表情有些怔神。
「他的殘暴是故意的。」
「他必須讓你們畏懼他,若維持不了絕對的威嚴與秩序,這裡的人至少會死上七成。」
「邁步赴死的暴君,不需要無用的憐憫。」
日光在沉默中靜謐著。
廣場上招來問詢的鎮民們,有如失魂落魄般地離去了。
佇立在亞楠頂端的塔樓上,真理教廷最傑出的新聖女俯瞰著腳下的這座城鎮,於心中演算起了諸般數據。
然而......愈演算,愈令她感受到了啞然與震撼。
「血月之下,庇護凡人是一種奢望。」
「污染、畸變、瘟疫、邪祟......」
「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低垂著眼瞼的聖女慢慢放下了手上的呈報,鎏金色的眸子,眺望向了城鎮邊陲那一片無垠的淵洋。
海岸線上的波濤,輕柔地撫著礁石。那些泛起的浪花,在無言中寸寸渙散了開來。
「一位,惡貫滿盈的救世主。」
「你拯救了所有人,但甚至無人知曉你的名字。」
她輕聲開口,彷彿在向著大海發問。
「這一切,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