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6章 大道無為
固然覺得哥哥章邯野心太大,未來早晚要招致災殃。
但是章郗還是按照章邯的教導去做了。
因為看守玉真宮的事情,實在不一般,弄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章氏一族的人負責這個差事,固然象徵著秦二世和少府章邯之間某種微妙的契約。
而且章郗看到,哥哥章邯表露出對於秦二世的叛逆不滿之心,他自然更加不敢繼續守著玉真宮了。
也是經歷了這一回,章郗好幾天晚上躺在榻上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琢磨這件事,他意識到,從小照顧他們兩個弟弟的兄長,已經逐漸變了。
章郗曾經天真地認為,哥哥章邯選擇了扶蘇而背棄秦始皇,這是一件對於家族來說很榮耀的事情,毫無可恥而言。
秦二世,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那都是一個能夠給眾人帶來希望的人。
但是現在,章郗不這麼理解了。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接受的爵祿很羞恥。恐怕哥哥不是對他好,而是把他這個弟弟當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好幫助他繼續往上爬。
之前對自己多好多好,給自己各種重要的任務,都是他哥哥為了攫取利益和權力的手段罷了。
章郗想到母親臨終去世之前,對兄弟三人的教誨,要他們三個好好侍秦王政,對此章郗更是感到滑稽荒唐。
他過去真是簡單愚蠢的可怕,竟然認為自己的哥哥做出背叛始皇帝這種事情,是為了道義,為了支持明君繼位。
其實大哥章邯,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私慾。
這麼想著,章郗眼角莫名流出了兩行眼淚。
我把你當哥哥,你把我工具啊。
深更半夜,章郗嘴裡嘀嘀咕咕說什麼,「我以後不會再信任大哥了。」
幾天以後,章郗親自去求見秦二世,推說夢見了老母親,想要回她老人家回去守幾年墳墓,好好供奉一番。
扶蘇認為章邯肯定是跟章郗講了什麼。
「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你若是走了,朕身邊恐怕就沒有人了。」
「不會的。」章郗眼神異常堅定,鄭重其事對扶蘇說,「玉真宮換了誰去看顧都合適,因為大家都信任陛下。」
扶蘇望著章郗。
他哥哥章邯只要一說話,那表情、和眼神,堅定地像是要入x,讓人絲毫看不出來他是個騙子。
想到章邯之前給嬴政說的那些豪言壯語,扶蘇自然開始發憷。
扶蘇想也沒想,就立刻答應了。
真真假假,有的時候真的辯不清楚。
而章郗之後竟然也沒有再問扶蘇要職位之類的,只是擺脫了差事,就此走人了。
大有想要儘快逃離宮廷的意味。
但是他的身上,卻又帶著那麼多的秘密,實在是讓扶蘇感到困惑。
但是讓陳平感到驚訝的是,扶蘇竟然真的放他就這麼走了。
「陛下,您就不擔心章郗離開宮廷之後,對外說些什麼嗎?」
「難道說,他留在宮廷里,就不會說些什麼了嗎?他既然主動把權力讓出來,這樣不是正好方便朕行事。」
陳平卻有一絲困惑,「他本來可以向陛下討要更高的職位,甚至於去做個將軍什麼的。但是他沒有,就這麼把職位給讓出來,就好像是在犧牲自己的利益以成全陛下。」
「你這話就好像在問,一個都是壞人的家庭里會不會養出來一個正人君子?但我想,污水池子里,也是偶爾能長出來一朵荷花的。」
「那陛下為什麼不留用他呢。」
邵平說,「他應該是受不了這種污濁,想要自己找個僻靜之所待著。強留也是無用,還是聽陛下的,放他走吧。」
陳平自從知道了邵平這個老正經居然和司馬毋懌一起說他的壞話,造謠他和二世之間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之後,自然想要伺機『報復』一下。
於是他就故意總是搶話說,不讓邵平和扶蘇說話。
既然都已經被這麼多人造謠了,乾脆貫徹到底吧。
反正執著於道德,那就不是道德了。
看到邵平因為在皇帝面前好幾天都沒有機會張口表達自己的見解,一副看著自己不爽卻又不能對自己做點什麼的樣子。陳平表面上雖然雲淡風輕,彷彿無事發生,但是實際上心裡痛快極了。
看到老實人邵平終於搶到了一句話說出口時,陳平更是感到好笑。
「嗯。」扶蘇望著邵平,「還是你懂我啊。」
邵平聽了這句話,那方寸心田之間,一時間彷彿有無數朵閉合的花苞一瞬間齊齊開放。
陳平頓時不大樂意,「照這麼說來,現在陛下已經徹底把宮廷的控制權拿在了自己手中。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陛下如今可謂是大權獨攬。」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做一些我們過去想要做的事情了。」
扶蘇的注意力果然被陳平拉過去,「是啊。」
想到天下徹底都在自己的手中了,扶蘇莫名覺得自己臀下這個皇位,忽然間變得像大山一樣高大,讓他有著最強的倚靠,以及站在最高的位置俯瞰天下。
「善。」扶蘇望著陳平微笑。
邵平在一邊孤零零站著。
司馬毋懌那一臉忿忿不平的旁邊瞅著陳平,也就是邵平老實心眼不壞,若是擱在別人身上,恐怕早就開始嫉恨了。
邵平只能委屈地站在一邊。
扶蘇忍不住感慨,「若不是行分封大事,將那些權傾朝野的大族、乃至盞戀權位的軍功武將們都給引出去,讓他們心甘情願駐紮邊疆,收束權力的事情,哪有今日這麼輕鬆啊?」
邵平張口,想要客觀點評一番,『引蛇出洞,此乃妙計。』
陳平卻趕忙道,「皆仰賴陛下神機妙算。那我們接下來,就該動手改革動動軍制了吧。」
二人對視一眼。
「朕正有此意。」
扶蘇說,「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改革軍制。時代變了,再像過去一樣強行從家家戶戶徵召男丁上戰場的事情,朕認為會引發民怨。」
「至於邊關的戍守制度,也該改一改了。動輒讓子弟兵們一成年就去往邊疆或者咸陽服役,這不是在解決基層治安,而是在給基層製造更多的管理麻煩。」
陳平再贊曰:「陛下明鑒,大道本就無為,且太上皇治國理政不得人心的緣故就在這裡。」
「太上皇想要治理,因此造就了很多的麻煩出來。如果選擇不治理,民眾自己會尋求治理。太上皇強行治理,強行鎮壓,結果卻是適得其反的。」
「陛下英明。」
陳平的話,每一句都切合扶蘇心意。
只有他們兩個懂得治國之道,明白黃老之學的妙處在哪裡。
只有他們二人掌握到了無為而治的精髓。
於是乎這兩個人自然而然竟然達到了一種心意相通的境界。
邵平只能是孤零零站在邊上,根本插不進去話。因為,他鑽研的是易經之道。
當然邵平插不上嘴,他竟然不認為是陳平在故意整他,反而是堅定地認為,是自己的思路慢了,或者是過去偷懶、沉溺於妻子溫柔鄉之中,讀書少了、見識淺薄了。
邵平在一旁心虛地、誠惶誠恐地展開了漫長的自我反思。
他擔心自己跟在二世身邊,享有這樣高的地位,吃著豐厚的俸祿,站在有才華的人做夢都想要但是卻站不穩的地方,卻白吃俸祿了。
老實人若是遇到問題,基本都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錯什麼了。
看著邵平被陳平『欺負』,司馬毋懌忍不住再度『添油加醋』,使用春秋筆法。
因為這些史書最後都是要給皇帝和尚書令看的。
反正大家已經互相了解彼此究竟是個什麼人物了,司馬毋懌自然開始大寫特寫,寫兩人眉來眼去種種互動。
這一幕幕,為在場侍奉的宦侍們、宮女們看到,他們都感到不可思議,難以想象。
過去秦始皇是多麼地高高在上,多麼地視人命如草芥,如果臣吏們稍微有些動作,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放過,甚至笑著讓他們退下,直接全部休班,他一個人加班。
若是心情不好,因為一點點小事情,當天值班的小嘍啰們基本上全部都要被下令斬首。
秦始皇喜怒無常,心思不定,臣子們難以與之親近,也因此,大家都害怕秦始皇。
即便他有時候高興,但是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忽然發火,所以大家都戰戰兢兢的。
但是秦二世就不一樣了,他心態很平和。
平和的像是……二世喝的茶一樣。
別人喝的茶都是濃的,大補的,盛放滿了各種料的,但是二世的不一樣,他的茶里就讓人心平氣和的。
一個時代的風氣,要從秦二世身上開始轉變。他身上所攜帶的現代人思維乃至看法,對大秦帝國有著深遠的影響。
除了秦二世穩定的情緒讓大家都感到安心,臣子和臣子之間互動的模式,也讓他們感到驚訝。
原來,這幫從生下來就在宮廷里長大的人,他們從小看到的都是趨炎附勢、權勢傾軋。
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權臣和權臣之間也可以像小孩子一樣互動,不一定非要互相使用狠毒的心計,打壓對方,陷害對方,甚至於不惜用言語讓其被刑杖。
嬴政和趙高這對君臣組合,不管他們之間有著多麼好的合作默契,但是他們給這座一萬人共同生活的宮廷製造了長達十多年的心理陰影。
至於這陰影的面積,恐怕並不比嬴政打下的疆土小。
對於這種人與人之間溫性、良性互動場景,最接近皇帝的內侍近臣他們甚至都不敢相信。
他們無法想象,臣子之間的相處竟然能夠做到像是小孩一樣,君臣上下之間,並不是非要用壓迫和懷疑的方式。
宦侍和宮女們反正是看著開了眼,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在每個人心頭漸漸瀰漫開來。
彷彿有什麼東西紓解開了,又像是什麼東西漸漸地融化了,舒展了,柔順了。
慢慢地,宮女們的臉上有了表情,不再那麼麻木,像個石刻木雕。
而宦侍們也漸漸地把頭抬起來了,那一刻,他們自然而然感覺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那麼卑微。
要想做一個好皇帝,就得自己先身正、心正,這樣才能垂範天下,真正的做到讓臣子、民眾都心服。
但是在成為那樣一個皇帝之前,扶蘇曾經經歷了十幾年的隱忍以及不斷地琢磨自身,強大自我的過程。
照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雖然眼下扶蘇身邊的臣屬們,他們的變化只是微小的,扶蘇並未察覺的,但是這種氛圍,一旦開始傳導流布,其效果絕對是不可思議的。
「這軍政大事的制定,不可兒戲。你先草擬幾個建議,讓朕明日與丞相、國尉三人談論起來有餘地。」
「三人?」陳平望著扶蘇,他就像是扶蘇肚子里的蛔蟲一樣,他知道皇帝不可能在這件事上原諒馮去疾。
但是二世又的的確確這麼安排了,明顯是在給馮氏主動示好。
「陛下還是以大局為重。」
邵平覺得,這是皇帝應該做的事情。他本來就不能耍脾氣,只要他耍了脾氣,使了小性子,那基本上就和秦始皇一樣的下場了。
因為壞蛋們會去塗抹史書,把那些平時根本算不得什麼大問題的小細節變成大問題,或者扭曲妖魔化。
除非,你平時從來沒做過這些事。
這就是為什麼,司馬毋懌認為自己的職責重點在於規勸皇帝,而不是把自己的文采修飾的有多好的原因所在。
因為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寫的東西,以後能夠傳下來給後人看到。
因為他現在看到的史書,基本都是被人篡改的了。
史書的修撰,一般包括三種,一種是對過去被人謬改的史書進行修正,以期還原真實的歷史;
第二種是對過去剛剛發生不久被直錄的史書進行刪改,好讓當朝的皇帝給當朝的子民和大臣看。
第三種就是司馬毋懌這種了,他的職責是忠實記錄皇帝的每一句言行。
但他也清清楚楚,這些史錄被送到了尚書台之後,都是要被刪改加工的。
既然反正差事都是做表面功夫的,這些也就不用在乎了。
【今天只有肆仟字一更。
理由:吾弟,身高八尺,隴西人士,親赴成都。朕為其接風洗塵去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