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我該怎麼選擇?
呂澤感到非常困惑。
他竟然成為了衛尉。
昔日森森的鬼樹,如今正是抽出新綠的時候,嫩綠色的樹葉看起來微微泛黃。
秋冬之時,鬼樹幽森,沒有人敢靠近。大家都是在樟樹、楠木之下遊玩。
但是春天的時候,鬼樹總會下許多紅色的蟲子一般的東西。
扶蘇的小弟弟們和他的兒子們,叔侄正一起圍在樹下玩這些紅色的玩意兒。
自然的饋贈是豐富的,孩子們的眼裡,這些紅色的像蟲子一樣的東西,富有某種生命力。
他們可以使用這個樹木生長代謝的產物去做競技遊戲,將一根頭繩用兩段木棍固定捆個一圈,隨後在兩邊各放一條蟲子,通過用石頭砸一下然後藉助震動的力量,讓樹蟲向前進。
整個春天,孩子們都趴在綠草如蔭的草地上,聽著河邊潺潺的溪流,光著腳試探水的溫度。
春光是多麼美好,年輕的衛尉也在樹林下徘徊著,他來到桂宮巡邏。
他升遷官職的事情沒有被皇帝對外大肆公布,但是文牒已經加蓋好,印章也已經頒發。
眼看著夏侯嬰成為眾矢之的,而他卻獨獨在宮中安然無恙,呂澤知道,這是皇帝對他的保護。
他新官上任,宮中的人還都不認識他。
你說多有趣。
既然皇帝選擇先不暴露他,呂澤也是附會皇帝心意,先『微服私訪』查看著。
這不查不要緊,一查讓呂澤感到很憤怒。
在過去,他在老家單父縣曾經做過一段時期的小吏。
呂公能和沛縣的縣令交好,可見非富即貴之輩。
呂澤年輕時期,自然在父親的安排下做過一段時期的公差,還擔任過文吏的官職。
但是即便有呂公這樣的父親,呂澤在官制體系之中年輕時卻經歷了諸多不公平的事情。
呂澤沒想到,他一直以為森嚴肅穆的宮廷內部,其實內里充斥著腐敗、虛偽、勢利、冷漠等。
之前都是跟在扶蘇身邊,只用負責恆陽宮和章台宮的守衛,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的管理範疇擴大了。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事情,讓他心中不爽。
在桂宮門口,很有一部分守衛是比他年長十歲的人,才剛剛成為榮升為看守宮門的將士。
中國,那才是真正的戰鬥民族。
戰爭和朝代的興衰如影隨形,軍隊建制的發展也相當成熟。
周朝時,軍隊中的等級制進一步發展,從王公貴族子弟中徵集的士兵,用作天子和諸侯親兵,稱為虎賁。
從自由民,即「國人」中徵集來的用作車兵。虎賁和車兵又稱為甲士,是作戰的主力部隊。
從庶民中徵集者為步兵,又名徒兵,是車兵的輔助作戰部隊。
等級最低的是廝徒,由農業以外的各種奴隸中徵集而得,從事軍中後勤和粗重雜役。
秦朝是周天子的封臣,又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禮儀大多和周朝一脈相承。
而虎賁衛,也是繼承了大周。
肩負著如此漂亮且響亮的稱號,這支部隊的名稱本來就不一樣。
只是伴隨著國家和制度的演化,到了秦朝時,虎賁衛名義上還是一支響噹噹的隊伍,但是實際上它的組成成分早就淪為了王室貴族子弟乃至大臣富商親屬們。
有的來此是為了混飯吃,有的來此是為了鍍金升遷,有的來此是為了家族。
呂澤初來上任,陪侍的令官給他介紹了宮裡每一個宮門口的屯衛長都是怎麼回事。
這些級別很高的武士,只有負責保衛大政殿和是真正精幹的。有時候,判斷一個人的強弱,只需要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但是其他宮廷,那可就不一樣了。
基本都是進來混待遇的,據說某幾個宮門的屯衛,已經父子相傳三代了。
而宮中極大部分的郎衛,基本上都是用來充表面功夫的,他們就是為了表面上做做樣子。
若是皇帝到了,提前收到消息,那就保持隊列隊形;若是皇帝不到,他來巡邏,也就是勉強站起來守衛,和自己彙報情況,寒暄幾句。
可如果沒有巡邏的時候,一個月有二十五天不用巡邏,這就意味著,他們將坐在院子里,和宮女一起偷懶。
至於那些上不得檯面的通姦、生孩子、運孩子出宮、情殺之事多如牛毛。
這才是現實。
在咸陽宮的後宮里,才能看到最黑暗的一面。
陰暗的宮廷生活讓呂澤這個『木頭男』一樣的人有些傷心。
因為他意識到,並不是如今是這個樣子,而是過去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現在擺在呂澤面前的問題是,未來也繼續要這個樣子嗎?
道理何在啊?
憑什麼走關係就不用努力了。
要知道,工作任務總的就是那麼多,有一部分人選擇不幹,那另一部分就得多干。
而工作的獎勵劃分時,則要看關係戶的意思。分工作的時候,沒關係的人差事多;有關係的人差事少或者沒差事。
但是要給發獎勵的時候,有關係的人得到的獎勵多,沒關係的人不得獎勵。
要提拔的時候,長官就是能夠做到黑著心把關係戶提上去,而對勤勤懇懇猶如老牛一般的真正優秀者卻能做到一邊視若無睹,隨即卻又一邊對其呼來喝去。
就因為那些人掌握著權力。
如果這樣的事情在皇宮裡發生了,它的影響將在短短數年之內迅速波及到天下。
因為咸陽宮,這裡是權力的中心。權力是一張網,而咸陽宮則是輻射中心。
宮裡出來的人,他們只學會了這套模式,到了外面,自然也只會是這套模式。
權力等級的上下關係,相當於父子關係。
父親做的就是這個樣子,兒子有樣學樣,難道會做的更好嗎?
呂澤倒是沒機會想到這麼多,他沒有那麼大的格局,也沒有那麼高的眼光。
只是在路過的時候看到了國尉繚,繚對他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當時微服巡查了整個咸陽宮的呂澤臉色黑的像是鐵一般。
扶蘇的做法,繚自然是知道一二的。
繚對呂澤這個年輕人很看好,他雖然學識不多,靈性也不高;但是他這個人勝在性格啊,無論什麼時候都能保持鎮定,不動如山。
這麼幾天逛下來,臉色都能保持和平時的一樣,並不簡單。
只是巡查完了宮廷之後的呂澤,整個人都不想說話了。
說真的,人雖然長著眼睛,有些事情大家都看到了。但是有很大一部分人看到之後會覺得這些事情就是正常的,因為習性。
而有一部分人看到這些事情,他們不會。
從來如此,便對么?
宮裡雖然規矩多,但並不是像外人以為的那樣,整個宮廷的職能除了給皇帝和后妃的住所,更重要的是作為中央辦事處機構。
皇帝和眾多首腦都要在這裡處理大政。
呂澤不敢想象,平日里以為天底下最高的地方——咸陽宮,其實背後爛成這樣了。
那天下其他地方呢。
這麼一來,想到自己的出身、家族勢力,呂澤更加謹慎穩重了。
他知道他這個年紀輕輕就成為九卿的人雖然不需要臨朝議政,但是這樣重要的官職,象徵著皇帝心腹,同時又是虎賁衛的掌管者。
他以後到底要怎麼辦差呢?
是秉公處事和一些咸陽貴族親眷們引起矛盾呢?
還是說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糊弄過去呢?可是這麼做,對得起皇帝嗎?
皇帝這麼信任自己,這麼保護自己,自己應該這樣嗎?
呂澤非常痛苦。
在自己的身份沒有被揭曉前,他主動想為扶蘇分擔一些事情,結果卻遇到了上一代、再上一代的人遺留下來的問題痼疾。
到底是處理還是不處理呢?
呂澤不認為自己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他這個人沒有什麼不良嗜好罷了。
不貪酒、不好色、不會講他人閑話、不會欺下媚上。
但是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了去了。
讓自己這樣平凡的人,做皇帝的御前侍衛,他已經感到很榮幸了。
但是皇帝卻把衛尉這樣大的差事交給他,呂澤感到為難,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
小時候家裡被父親請了先生專門教導他們兄弟姐妹讀書,先生告訴他們說,「吃多少飯,做多少事,這樣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別管外面的風雲變化,過去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關鍵是要能夠堅守住自己的內心。」
但是當站在這樣高的位置,呂澤已經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步——他已經不能再單純地去憑著良心做事情了。
呂澤憂鬱了幾日,在春暖花開的日子,他主動來謁見秦二世。
「陛下,臣其實沒有什麼大的才能,論智謀不足陳平萬分之一,論學識不足邵平之廣,論算術更不及御史蒼,至於秉公斷案更不能與廷尉蕭何比肩。」
「但是陛下卻對我如此器重,給我封了衛尉之職,身列卿位。這是為什麼呢?」
扶蘇只是在很平常的處理政務而已,提拔穩重可靠的呂澤,是他早就計劃好的事情。
看到呂澤在台下幾乎要聲淚俱下,扶蘇也是沉默了好一會。
「朕也不知道啊。」
呂澤就這麼靜靜地望著扶蘇,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呂澤頓時感到慚愧,「臣,臣告退。」
呂澤主要是想到,皇帝對自己這麼好,自己卻問皇帝為什麼要對自己好,這樣不是明目張胆地懷疑人家待自己好的目的嗎?
呂澤出門后,對扶蘇那是更加感到愧疚。
呂澤告辭走後,扶蘇則覺得呂澤今天的反應和表現完全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為什麼,當了皇帝之後,扶蘇明顯感覺周圍的人都離他越來越遠了,他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互相信任。
還是說,這只是他的錯覺,按道理說,他當了皇帝,手中擁有了更高的權力,他們應該對自己更加忠心才是。
不過扶蘇不能被這些小事情給打擾,而且這種小事情也太多了,他每天要和無數的臣子打交道,若是盡想他們心中所想,就沒有精力再處置政務了。
關中重新人口普查的事情,這一次做的比較到位,很多地方湧現出來了大批的新人,他們只想要得到當地的土地耕種,還有房子居住。
這都需要安排。
——
離開了章台宮后,呂澤意識到,他的這份痛苦恐怕是他獨有的。
就算是去請天帝下凡,那也是解決不了的,關鍵還得是看他自己怎麼選。
呂澤當然是想,得罪了就得罪了吧,他很想幫助或者是跟隨秦二世創建那樣一個更加有秩序、相對公平的時代。
但是他又會擔心自己這麼做,會不會給家人帶來什麼危險呢?
走著走著,手握大權、擁有腰牌的呂澤來到了妹妹的宮殿里。
「你怎麼這樣憔悴?」
呂雉驚問,「有嗎?」
呂澤畢竟是個男人,也有妻室,他看到呂雉這副顏色枯槁,面色蠟黃的樣子,就猜到是什麼事情了。
「你這樣可不是辦法?」
呂雉搖搖頭,她本來想著穿著暴露一點,試圖在皇帝面前爭取寵愛。
但是在剛出門看到了韓姬的容色和予月的容顏之後,呂雉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她根本身高不夠,臉太圓太小,氣質也不出眾,雖然讀了書,但是書籍讓她變得偏向理性,而且這外裳也並不暴露。
呂雉又自己跑了回來,發誓以後都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呂雉當然不會對她哥哥說這些事。
「其實我聽說,陛下和韓姬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我一個後來者,怎麼能介入他們的感情呢?更何況,陛下還有皇后,還有熊夫人。」
「熊夫人?她對你怎麼了?我一直擔心她會對做什麼。」
呂雉搖頭,「你怎麼不喜歡她?」
「熊夫人太過囂張跋扈了,我們男人自然都不喜歡。」
呂雉聞言卻搖頭,她摩挲著自己的秀髮,「我不受寵,長得又這麼安全,她為什麼要欺負我呢?」
「那就好。可我看你,似乎很喜歡熊夫人。」
「對你們男人而言,女人驕傲就是囂張跋扈,是不能為天地所容納的。可是對於我們女人而言,除了小時候在父親的膝下可以昂頭生活,出嫁為人婦之後,就不能再如此。」
「我恰恰是欣賞羨慕、佩服熊夫人這樣的人。因為她活出了一個女人真正該有的樣子。」
「誰掌握權力,誰就是對的。不分男女。更何況,她的心胸比我的都要大,不管外人怎麼議論她,可是她擁有一顆堅強的心臟,這麼多年來就始終沒有改變過,她始終都是在做她自己。」
「而反觀我們這些人,總是不得不做違心的事情。難道你不佩服她嗎?」
呂澤一時失語。是的,他找不出話來。
他深知,如果他家有強大的家族背景,那麼他現在就不會為難,他也不需要擔心自己的一家老小、弟弟妹妹日後如何。
如果他有強大的家族為背景,也可以像熊柔這樣自由地做自己。
「是啊,我有時候竟然不如一個女子。難怪陛下會寵愛熊夫人,其實熊夫人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吧。」
呂澤想到了什麼,很快又問,「只是,妹妹你有這樣的洞見,對一個宮中人人都厭惡的女子卻能夠產出如此獨到的見解,甚至是想到了我所想不到的。」
「妹妹這麼聰明,為什麼不憑藉自己的見解和口才去面見陛下呢。更何況,女人用美色侍奉人,也不過是一時的。如果妹妹能夠在陛下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以陛下之愛才,妹妹應當可以脫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