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愚公移山
在經歷了過往秦始皇的敲打、權術運籌,馮去疾和大臣們都已經長了心眼,沒事不要拉幫結派,否則就是長信侯、文信侯、昌平君一樣的結果。
昌平君被制裁的夠狠了,被逼無奈,甚至不惜剪除了自己和大秦楚系血脈貴族一派勢力的聯結,到最後被封為諸侯,實質上相當於另起爐灶。
被秦始皇和扶蘇聯合這麼一整,熊啟其實是元氣大傷。他根本沒有能力反抗扶蘇的陽謀——推恩令。
馮去疾何其聰明,一直都是戰戰兢兢的。
而等到秦二世繼位,這些大臣們雖然心頭還縈繞著秦始皇專橫暴力執政的陰影,但是權力這個東西,你最好把它理解為液體。
你把權力放在什麼容器之中,權力就是什麼樣子。
當秦始皇退位,秦二世執政,大秦帝國的所有臣子們,迎接寬厚的新皇帝扶蘇,權力的容器立刻發生變化,他們自然而然會想著探索這權力容器的邊界。
結果就是和今天的一樣,他們想要觸碰一次邊界,就會被打擊一次;觸碰一次就會被打一次。
每一次都被扶蘇狠狠地打回來,那一張張老臉在扶蘇面前已經不具有任何權威性了。
在接連三次的觸犯都被打回來之後,這些臣子們在外人眼中面對年輕的皇帝秦二世簡直沒有半點的威嚴。
這樣的局面,自然對扶蘇而言是最有利的。
馮去疾自此上諫全無結果,自感顏面盡失,已經完全地失去了作為丞相的威嚴。
相比於一直選擇老老實實做丞相,踏踏實實聽安排的王綰來說,馮去疾現在在朝堂上的威信已經急劇下降。
身為一個丞相,馮去疾的每一個行為,都影響著他在朝堂之中的地位、影響力。
這位帝國丞相接二連三上奏請議的失敗,恰恰代表著皇帝的權力如日中天。
而他身後的權臣宗室,也紛紛在秦二世面前又變得和過去一樣,對扶蘇畢恭畢敬,在外人面前也謹小慎微起來。
大秦帝國的皇帝,聲威能夠遍傳四海,豈能是那麼簡單的。
總之在這件事後,大秦帝國的官僚體制,又得到一次升華,也可以說是凈化。
他們不敢再拉幫結派了,而扶蘇在臣子吏人面前的公信力也達到空前的地步。
凡是皇帝的命令下來,臣眾都願意去聽從。
權力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要想使之能夠外化,使之變現,讓扶蘇去操弄,就得靠這平日里一件一件的實事上去體現。
剛開局的大秦帝國,雖然像是海岸邊上的波浪一樣,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阻礙,但是好在海浪總是向前推進的。
秦始皇在有了曜這個心理慰藉后,整個人也平靜了很多。
一下子從至高無上、應有盡有,到忽然間跌落神壇,一無所有,他的內心深處充滿了不安。
間歇性躊躇滿志、信心萬丈,持續性萎靡不振、忿忿不平。
秋天了,穀子成熟了,飽滿的骨髓彎著腰。
一個人越是成熟,越應該懂得謙虛內斂。
驕傲的始皇帝陛下,如此橫徵暴斂,肆無忌憚,可見他還是欠缺很多東西。
剛好這次幽禁宮中,讓他得以反思很多事。
秦始皇,帝國的開創者,他的一生有著太多的跌宕起伏,命運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像他這樣活的如此恣意瀟洒的人物,哪怕記錄他每天的瑣碎日常都會有大把的人去關注追捧,更不要說他折騰了一些動靜了。
如果他不做什麼了,民眾也都要忙著去打聽。
扶蘇親自上門訓斥,雖然心軟送了孫子過去陪伴,這一套軟硬兼施下來,秦始皇最近消停了不少。
最近,咸陽城裡比秦始皇更出彩的,當屬相里車以及其身後的墨門。
皇帝說服了幾位宗室元老大臣,這就落實了相里車對外誇口說出去的話。
有時候,作為所帶來的麻煩遠遠比不作為更讓人感到麻煩。
如果那些大臣們不要應激反應、惱羞成怒,就不會公然上書反對。這不反對事情也就不會鬧大,不鬧大民眾也就不會知道朝中的詳細消息。
可偏偏有人此地無銀三百兩,那點狹隘的心思和自以為是的傲慢,最終促使他們把事情鬧得更大,結果就是打了自己的臉不說,還又給了秦二世一個展現自己的威德智慧的機會。
讓扶蘇天秀了一波。
不過現在他們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為他們的反向推波助瀾,使得現在的大秦帝國關中境內,已經颳起了一股狂熱的復古潮流。
大秦帝國境內,掀起了一股『墨學熱』。
人們開始大肆地討論一百年前的墨子精神,並且反省攻擊現在只套用了墨門組織體系、使用了墨門技術卻把墨門兼愛非攻的理想丟棄所導致的種種弊端。
百姓們,開始重新思考定義當年的商鞅改革了。
「商君是對的啊。」
「商君當年就是想重用墨家,發動群眾的力量,去打破過去刑不上大夫的局面。」
「結果呢,商君失敗了,反而被扣上這麼大一頂帽子。」
「這個世界真是荒誕,繞來繞去,還不就是那點破事。有人想把臟桌面給掀了,反而成了賊寇,成了惡人。」
「有人惡貫滿盈,反而讓人認為他是什麼清流。」
「……」
「……」
「……」
咸陽城的街頭,如今到處充斥著對秦國一百年前那場改革的議論。
總有些人以為,商鞅變法的本質是疲民弱民,如果這麼去理解,那才是上當了。
不妨換個思維去想,那些壓迫你的人為什麼要去幫助你變得更加強大,讓你知道事實真相呢。
反者道之動,最簡單的行為邏輯分析直指利益,壓迫自身的那些階級,他們不讓你接觸的,不讓你學的才是好東西。
他們教導告訴你是惡的東西的,其實是他們自己心虛,想要掩飾一些東西。
有一說一,連堯舜禪讓都是假的了,難道說抹黑一個死人是什麼讓人感到驚訝的事情嗎。
商鞅變法種種舉措,如果他幫助的是當時在秦國非常強大的貴族,弱小的民眾,那麼商鞅會遭到那麼多貴族的仇恨擊殺嗎。
事實上商鞅變法就是想要給所有的貴族官吏頭頂上插一把劍,讓他們隨時隨地都提心弔膽,時時刻刻都要對自己手中的權力負責。
「執法不避權貴」、「刑上大夫」這是一百年前讓人感到最動聽最悅耳的話。
但是他那胸膛里跳動的火焰,燒到了那些以權謀私、亂用法規陷害壓迫庶民的貴族身上。
商鞅變法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分配,「獎勵耕戰,實行軍功爵制」為平民進入上層打通了通道,使秦國欣欣向榮,日益強大。
但卻打破了延續幾百年的貴族的世襲制,因此得罪了貴族勢力。
飯一共一百碗,過去貴族九九碗,吃到撐死也不肯給庶民分一碗。
商鞅看不下去,打了貴族幾巴掌,把他們吃不了的碗分給了庶民。貴族怎麼可能不對商鞅懷恨在心?
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貫徹自己的主張,勇敢的商君,他在秦孝公病重期間,獨攬軍政大權,試圖和人性來最後的抗爭。
但是這導致秦國內部權力鬥爭激化。
因此,在秦孝公死後,公子虔等貴族勢力便羅織罪名,誣其謀反。
秦惠文王下令追捕。而法未廢除。
商鞅變法,使得他在民眾心目中的威望是空前的。他不僅僅打擊了權貴,更威脅到了秦惠文王的地位。
於是秦惠文王也要他死。
在那個貴族勢力板結猶如千年之雪山時,商鞅這顆大火球,以燃燒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將雪山上的雪水給融化了。
但是可惜的是,壓迫從未消失,那座山,在商鞅在世時不曾壓著民眾;後來則一直狠狠地壓在民眾身上。
直到兩千年後,有一隻貓站了出來,再次不許讓山壓著民眾。
其實,當秦國的下一任王選擇了讓商鞅死去的那一剎,就是宣告了貴族勢力的復辟。
就是這麼簡單。
權力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商鞅死,貴族活。
自古以來,人亡政息啊,商鞅死了,貴族活著。
難道當時的秦國百姓們指望著貴族大發善心,也和商君一樣給民眾把多餘的碗拿出來分給民眾嗎。
商鞅活,秦國推翻了貴族那座山;商鞅死,貴族那座山還是壓著。
不過是雪山融化了,過去庶民爬上山直接凍死;現在庶民爬上山,以一家死一個壯丁為代價,以一家多一個怨婦為代價,以一家之內孩子缺失父親為代價。
而秦國靠著軍功爵制強大起來的果實,最終也不過是讓庶民吃到他們指甲縫裡流出來的那一點。
最上面的那一小撮人永遠佔據十分之九的資源,而底下的人則去分食十分之一的資源。
這齷齪的世界,反正惡事就是沒有盡頭。
而可憐的英雄,商君,兩千年前的反封建壓迫英雄,他的結局更是讓所有想要做這一份事業的人望而卻步。
那些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人得不到報應,可是為底層庶民起義的人卻落個車裂的下場。
歷史清晰的記錄了商鞅的結局。
很難想象當時的史家到底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去記敘這位英雄的結局。
商鞅被人逼迫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幾乎是四處逃竄,一個英雄最後落得如此的結局和地步,實在是讓人感到不值得。
商鞅逃亡至邊關,欲借宿客舍,結果客舍主人不知他是商君,見他未帶憑證,用商君制定的法把他上告。
因為商鞅立法規定,留宿無憑證的客人是要治罪的。
隨後商鞅想到魏國去,但魏國因他曾騙擒公子卬,拒絕他入境。
後來商鞅回秦后被迫潛回封邑商於,發動邑兵攻打鄭縣。
秦惠文王派兵征伐,結果商鞅在彤地失敗戰死。
其屍身被帶回咸陽,處以車裂后示眾。秦惠文王同時下令誅滅商鞅全家。商鞅雖然被殺害,但新法並未被廢除。
其實歷史很精彩,但更精彩的是歷史記錄上寥寥兩句話之外所表達的東西。
尤其是中古、近古歷史,素來精鍊,字越少、事情越大。
商鞅的死,歷史上不超過五十個字。
但是這五十個字,其實很多了。
一百年前的史家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人間不值得……」
比起單純看個故事,用自己的邏輯思維去將那一兩句記錄背後的權力鬥爭、思想意識形態補充完整那個時空之下局勢,那才是更有意義的。
因為不論你看到那一段歷史,歷史他總是在告訴你。
這幾千年來,壓根就沒變過。
山還是那座山,民還是那些民。
但是,扶蘇的到來,讓大秦更換了發動機,這壓了一千多年的山,要是現在不搬一搬,擱中國人愚公移山的精神,估計還要再搬個幾千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罪。
而扶蘇,他決意幫助中國人『愚公移山』。
讓這座大山,被挪開的速度快一點!
這個時期,世界上各個大陸板塊上的人大多還處在對人自身的探索期。
而華夏這一方土地的人,對人自身已經有了清晰的定位。
人是與天地同列的三才之一,人生來可以溝通鬼神,連接天地。
人能做太多太多的事情。
所以當西方人還在追問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哲學精神去理解世界的時候,中國人卻已經活的明明白白。
秦國掀起了墨學熱,這不是跟風。
而是民眾自發的意識到了自身存在於社會上遭到了諸多不公正的待遇。
因為有人欺負他們,所以他們才會想著要追求公正。
因為有座叫階級的大山壓在他們身上,所以他們拼了命想把山給挪走。
根據經驗,如果這山挪不走,那百姓們大概會想著把這山炸了吧。
沒有人願意祖孫數輩人一直都為別的家族子子孫孫服務。
而與此同時,一場關於儒家和墨家的爭辯也在朝堂上開展。
儒家,主張階級,這和大秦帝國過去一百年來建立的以軍功爵製為基礎的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不謀而合。
墨家,主張兼愛非攻,這是當下關中百姓們迫切想要得到的。
「陛下曾經公然說過,決定選用墨門的思想作為治國的思想。臣等當時沒有反駁,那是因為如今天下一統,而墨家和儒家並為當世兩大顯學。」
「儒家提倡禮儀尊卑有序,男女有別。這一套規矩正與我大秦軍功爵制不謀而合。可惜的是,儒家提倡的那一套仁義治理天下,實在是過於荒誕。」
「一百年前,墨家一分為三,相里氏入秦,我秦國吸收了墨家的組織體系,又結合商鞅變法,這才有了今日。」
「所以對我秦人來說,墨家並不陌生。自從相里氏入秦,老秦國境內家家戶戶沒有人不知曉墨子。」
「墨子一度在秦國人的心目中,那是可以和秦國之主並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