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元帥,奴隸
「希望他們快去快回。」
路夢知道林棘說的是陸龜號,可話里還有些意有所指。
「最後一個問題,你當時是怎麼察覺出來我不是那老頭的?」解開了這些沉重的事情,林棘的語氣忽地恢復了一開始的輕快,這個女人眨巴著眼睛,裡面帶著疑惑:「我覺得我的口技已經很完美了。」
「你是說……」
密室里,他們第一次見面。
當時,林棘審訊不成,只得殺死了密室的看守者,佯裝出一副老邁病體還受傷的聲音。
迷惑剛進來的路夢。
她自恃已經做得很完美:手起刀落時創口很小,撒上了藥粉除去血腥,就連身形都藏在掩體後面……其細節處都是有她的身手與黑色之爪專業的訓練在的。
可對方的反應之快。
好似從未相信過。
雖說後來知道了路夢真正的身份,但林棘覺得也不止於這麼離譜,於黑暗之中第一個照面就識破了自己——戰爭級就這麼不講道理么。
別人也就罷了。
她可是在另一名戰爭級的教導下成長起來,便是老師都還有偶爾被自己騙過去的時候。
是以林棘猜想:
對方必有獨門秘技。
打探打探,也好防止下回翻了車。
「……」路夢遲鈍了一下,像是猶豫要不要說出來,最後開口道:「你殺他是一刀摜喉?」
「對。」林棘點頭。
「那就沒錯了,」路夢說,「說明看守死後,你也沒有機會檢查他的聲帶。」
「聲帶……」林棘的瞳孔逐漸放大。
「是,那看守是個啞巴。」
路夢平靜地給出定論。
管理者杜恩特意挑選了這樣的一名老人為他看守密室,並且用手術改造了喉管內壁,令只能呼吸吞咽而無法發聲,如此絕不會有失言之舉。
而房間里之所以找不到線索,卻是因為經過了多年閱覽,但凡真正機密的資料,已經記在了他腦子裡。
「……」
林棘扶住了額頭。
尷尬到有些痛苦。
難怪……
她說對方怎麼寧死不招呢。
原來不是硬氣。
而是根本開不了口!
當然,那看守一開始確實強硬,還試圖攻擊威脅她……等到了後來真的上了刑還一聲不吭,就已經不是招不招的問題了。
令林棘又好勝又欽佩,乾脆一刀兩斷,給他一個痛快。
後來自己開口說話。
那可不是直接暴露了嘛!
難怪路北游問自己有沒有試過拿一張紙……
「等等!」林棘忽地反應過來一個問題,「你又是怎麼知道他是啞巴的?」
她確實大意了……可若無名者真的是侍衛也就罷了,但事實證明「小路」不過是他的偽裝,他們是一同潛入下城區的,對方沒道理就能接觸到這麼多細節,比自己還清楚。
「你剛剛說了……」
路夢一笑:「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而後任林棘說什麼都閉口不談,惹得這女人抓心撓肺的。
一直到分開。
啞巴……
他心裡卻是重複了一遍這個辭彙。
這讓路夢想起了,自己從黃相那得來的消息——獵人幫的運奴船。
黃相作為飄流者,過去就曾是在碼頭擔任船工,維持生機。
按理來說,船隻來來往往,他不可能分得清所有。
可就像路夢篤定的那樣。
黃相真的記得那一艘運奴船。
因為當時發生的事情太過令人震撼,有奴隸自船上逃脫,殺穿了獵人幫的看守,大鬧了港口碼頭一番。
不過,最後還是被鎮壓下去。
獵人幫的奴隸主倒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喜出望外,因為這名氣若是傳開,不正說明他們的奴隸品質上佳,個個都是一等一的角鬥士。
還能大賣一筆。
甚至還有陰謀論,覺得這就是獵人幫自己的營銷手段。
——若事情到此結束,它還不會過去了近十年還為人銘記。
關鍵就在那名奴隸身上。
那是一名兵蜂,他被商人行會一位彼時還同樣默默無名的小販買下。
時過境遷。
奴隸,已經是帝國的元帥。
「目之血……」高階審判官瓦爾特納喃喃開口。
鐵之谷的南北都是熔化的鑄鐵澆灌而成的山脈,遍地死去的娜爾可機械,如果想要自聯合城與聖國之中通行,這道峽谷就是必經之地。
除非你想要穿越更北方的食人族平原或者神秘的黑色沙漠與死亡之地——這無異於送死。
而瓦爾納特鎮守的奧克蘭之盾,並非單純是一座要塞,而是在整條鐵之谷中,修建起的一道道城關,死死扼守住了聯合城與聖國之間的咽喉,保衛信者們不受黑暗侵擾。
某種意義上,比斯坤更加險要。
憑藉奧克蘭之盾的險要、騎士的堅忍、聖戰軍的洶湧與狂熱……瓦爾納特在面對兩名聯合城將軍的情況下,依舊可以接連在鐵之谷前線取得大勝,甚至一度推進到了飛掠沙漠、聯合城的境內。
這樣的威望,令瓦爾納特在國內也壓制了另一名高階審判官塞塔,讓對方不得以提前從霧島班師。
以備不測。
鐵之谷大雨落下,雨水洗刷在神聖地騎士鎧上瞬間就冒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這是來自黑色沙漠的酸液、黑暗的詛咒。
每一個聖騎士的皮膚都是赤紅的,哪怕是瓦爾納特都感到一陣陣燒灼……但是現在,整支大軍都不敢回去避雨,像是堅守又像是逃避一般站在城牆要塞上。
怔怔地向下望去。
同樣沐浴在酸雨中的,只有一人。
他的背後,是一座座被摧毀的城關,城牆傾塌、營房燒毀,殘值的血腥則將鐵之谷的灰暗色調都染成了紅色,連大雨都洗刷不掉。
帝國的元帥。
目之血。
聯合城的武士大軍還在遠處,姍姍來遲,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
整支軍隊,並非是為了廝殺而來——他們只是收拾殘局的。
一人破關。
如今瓦爾納特堅守的已經是奧克蘭之盾最後的城隘,它的確最為古老、最為堅固,傳說中是光明之主賜下、用於扼殺娜爾可的神跡……但它的背後,也已經是毫不設防、一覽無餘的大平原。
王領,奧克蘭之傲。
一想到若是最後的城隘陷落,這神聖的土地將遭受上萬異教徒的玷污與褻瀆,瓦爾納特就不寒而慄。
「目之血!」在陣前與敵人喊話、哪怕只是交流這都算是大忌,會動搖那些奧克蘭戰士們潔癖而虔誠的心,然而瓦爾納特不得不如此:「你違背了約定!」
這頭怪物不僅調離了巴斯特前線,甚至都沒有再管北方的反叛與震懾國內貴族。
就這麼一路南下。
最後對鐵之谷發動了攻勢。
瓦爾納特的話語裡帶著怒氣。為了掩蓋敬畏。
元帥抬起頭,酸雨打在他暗紫色的皮膚上,刷掉一層血跡卻還有一層,入目處點點寒光閃爍好似天上的群星,可對地上的人來說,它們比群星要危險得多。
那是城上的弩陣。
聖國將魚叉炮視為黑暗引擎驅動的惡魔機械予以禁絕,取而代之的便是常規武備的巔峰。
目之血已經完全走入了弩陣的覆蓋範圍,也進入了聖國射手們的視野,蜂巢族向來以身形瘦削著稱,然而目之血的身形簡直像是沙克族的巨人一般,渾身的肌肉虯結暴突,從盔甲的縫隙中擠了出來。
這套華麗精貴的武士鎧,不像是保護他的。
更像是束縛。
從目之血那暗紫色的皮膚就能看得出來,他並非常見的流浪蜂人,而是出身傳說中絕對無法馴化、毫無文明只知道殺戮的南部蜂巢——但即便是南部蜂巢族,也從未有人表現得這般暴虐。
「目之血……」聽到瓦爾納特的斥責,兵蜂像是有些恍惚,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而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
看著他的這副樣子,高階審判官稍稍鬆了一口氣,可手裡還是緊握著伴隨他身經百戰的聖騎士十字。
可是就在下一刻。
一聲爆響在戰場上炸裂。
「殺!」
那是一道狂龍般的怒吼,像是將風雨都壓縮在一起,吹進所有人的耳膜,聖騎士們還沒有來得及感到刺痛,就已經看到了那道紫色的奔雷閃電——目之血向著他們直衝而來!
瓦爾納特也驚了。
他明白目之血的強悍,可沒有想到會這般蠻橫。
無盡的箭雨從顫抖的手中射出,又從天上落下,帶著腐蝕的青煙,目之血絲毫沒有顧及,甚至迎面撞上,任它們落在自己身上。
作為蜂人,他戴不上武士的鹿角盔,可他的皮膚似乎比鋼鐵還要堅韌,完全超出了生物的極限。
箭矢劃過,連痕迹都沒有留下。
聖騎士與哨兵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目之血撞了上來,而後轟然倒塌、碎石墜落——那是一座瞭望塔,可說是塔樓其實經過了無數世代的整修,也已經堅固得如同要塞一般。
就好像衛星城,連大軍圍困,攻城器械齊發,都還可以為奧克蘭之盾的壁壘拖延牽制敵人。
可它就這麼倒塌了。
就在頃刻間。
白光閃過,一人長的青石磚,接連碎成兩截,掀起的塵埃連雨水都不能撲滅,隨之而來的還有哨兵們的慘叫聲。
再戛然而止。
白紫相交的人形從中撲出。
人們也看清了他手裡的武器。
「銘刃!」聖騎士驚呼。
「銘刃……」瓦爾納特咬牙切齒。
目之血手中削鐵如泥的利器神兵,毫無疑問就是銘刃。
在聖國,只有生而為王的菲尼克斯以及護劍使火焰守護們才有資格持有;而在聯合城,它們則被視為大領主們的私有物、是頂級世家的象徵。
現在,異教徒們終於想通了么?決定將銘刃賜給這位奴隸出身的帝國元帥,讓這頭圈養的怪物,終於添上了他噬人的利齒。
可是,瓦爾納特也注意到,目之血手裡的銘刃不似一般軍刀制樣,它的弧度扭曲怪異,與其說是用來殺人的,倒不如說更適合用來刺入與破開某些生物的甲殼。
這是一種極小眾的武器。
沙漠軍刀。
瓦爾納特只在某些獵人以及卑劣的走私者手裡看到過。
而後者用來獵殺血蜘蛛。
但無論如何!哪怕只是一根銘刃品級的鐵棍到了目之血的手裡,那也足以翻江倒海,異教徒的帝國做出這般決定,看來真的有了攻陷盾城、破開鐵之谷的決心。
目之血一撲,長刀刺透了鐵壁,將這個駭人的怪物掛在上面,人們都已經可以看清他的面容,他渾身遍布疤痕,其中最大的一道縱穿了整張臉頰,直到一隻眼眶。
——裡面空洞洞的。
據說,那是他還是一名被捕的奴隸時、掙脫束縛奪刀割開了一位貴族的喉嚨,鮮血濺入其中。
而他的主人為了懲戒其反叛,活生生取下了這隻濺血的眼球。
以眼償命。
從此他便名為目之血。
城牆上的守衛,下意識都後退了一步,恐懼壓倒了這些信者的虔誠。
瓦爾納特則舉起了長劍。
他知道只憑藉奧克蘭之盾,無法阻止目之血這頭怪物,唯一能夠阻止它的只有……不,沒有人能阻止他。
高階審判官自嘲地笑笑,聖主生而為王,他與塞塔卻是憑藉武藝與狡詐一步步走到現在的這個位置,一人之下權傾朝野。
可任瓦爾納特再怎麼自負,也不會認為他能與目之血匹敵。
他的堅持。
不過為了殉國而已。
「嗚———」
可就在這時,城外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響徹鐵之谷。
聯合城大軍終於趕到。
領軍的是另一名將軍,盔甲齊整雍容華貴,明顯是貴族出身。
他看向目之血的背影,眼神充滿了不忿,卻根本不敢表現出來。
瓦爾納特卻愣了一下。
交戰了這麼久,他知道,這是聯合城收兵的號角。
果然,明明已經要登上城牆的目之血,突然停下了動作,他抽出長刀直接躍下,背對著戒備恐懼的聖騎士,彷彿他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一步步向回走去。
元帥沒有走回到大軍中。
而是停在了兩軍間的空地、一名渾身籠罩在黑衣之下的侍者邊。
侍者行了個禮,又朝著奧克蘭之盾、瓦爾納特的方向微微欠身。
瓦爾納特讀出了他的唇形。
「我們沒有遺忘與您的約定,」侍者說,「會長從不忘記。」
與此同時,一隊攜帶著禮物的使節,越眾而出,來到殘破的城下。
高階審判官沉默了一會兒。
下令開門。
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
奧克蘭之盾,守住了。
但鐵之谷前線的戰局,必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一個過程中,目之血始終默默無言,他倒持長刀、對著聯合城大軍的方向,接受著所有武士的歡呼與崇敬的目光——能夠以奴隸之身,做到帝國的元帥,鐵血、忠誠、緘默以及無與倫比的強大……目之血就是所有軍人的完美榜樣。
這正印證了帝國的宣傳。
只要努力,大有可為。
但目之血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以至於空洞的眼眶中都積蓄起了酸雨流淌而下,而另一隻僅剩的眼球里,卻沒有倒映出任何東西。
灰濛濛一片。
像是沒有神智。
所有的武士都看不見,就在目之血的盔甲裙下,並沒有穿著軍靴,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特製的枷鎖鏈條,死死地扣在他的雙足上。
陳舊、鏽蝕,但堅不可摧。
從一開始,就沒有取下過。
而他就是在這樣的束縛下,一人推平了整道鐵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