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880【舊帕】
中書省,左相值房。
舍人奉上香茗,旋即恭敬告退。
禮部尚書楚懷仲看著面前的茶盞,略顯疲憊地輕嘆一聲。
雖然他接任禮部尚書還不到一個月,但他對這間值房不陌生,當年李道彥在此當值的時候,他便是這裡的常客。
兩人年紀相差不大,又是科舉場上的同年,單論官運楚懷仲還要更順利一些,而李道彥曾經一度被排擠出中樞,在永嘉北方的忻州擔任刺史。若非河洛失陷朝廷南渡,或許李道彥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入中樞,更不可能成為一人之下禮絕百僚的宰執。
楚懷仲對同年的境遇並無嫉恨之心,他這一生足夠豁達,因此李端駕崩之前,他便主動辭去御史大夫一職,交給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許佐。
薛南亭望著老人眉眼間的倦色,懇切地說道:「思仁公近來辛苦了。」
「天子駕崩,朝中動蕩不安,老朽這把老骨頭既然還能動彈,又怎能躲進小樓悠閑度日?」
楚懷仲抿了一口清茶,微微皺眉道:「薛相,你真的不打算做點什麼?」
薛南亭不動聲色地說道:「思仁公此言何意?」
「薛相何必故作不知?」
楚懷仲放下茶盞,語調漸趨肅然:「老朽絕非妒賢嫉能之人,即便陸沉年紀輕輕就是郡王之身,老朽亦不會有半分嫉恨之心。」
他這樣說自然極有底氣,因為他這一輩子確實不貪戀權柄,從來不會違背規矩提攜晚輩,他家中子弟全憑闖過科舉的獨木橋進入官場,沒人敢找他幫忙走捷徑。
薛南亭看著這位經歷四朝的老人,輕聲道:「思仁公是覺得太后對淮安郡王的封賞過重?」
「他挫敗了李適之的陰謀,又有那麼多軍功打底,獲封郡王並不為過,至於提督江北三州軍務之權,他已經算得上有實無名,太后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楚懷仲蒼老的眼中泛起一抹銳利之意:「老朽想說的是之前的事情。大行皇帝駕崩僅僅四天,陸沉的親信便能打開京城東門放銳士營入城,稍晚一些時候定北軍和飛羽軍出現在京城之外,這裡面的蹊蹺想必薛相早已洞悉,無需老朽贅述。」
值房內陷入長時間的寂靜。
楚懷仲沒有催促。
薛南亭望著對面牆邊的書架,手指輕輕敲著扶手。
楚懷仲見狀便說道:「老朽相信陸沉和大行皇帝遇刺沒有直接的聯繫,亦承認他與李適之等人周旋是顧全大局。但是薛相應該不能否認,陸沉早就察覺到李適之的意圖,否則他就不會讓丁會暗中返京,而是應該以丁會的名義第一時間向大行皇帝呈上密折,講明李適之以往的籌謀。這樣大行皇帝就不會一直信任李適之,更不會讓苑玉吉帶領大批精銳心腹離開皇宮,只為抓一個高煥!」
薛南亭緩緩道:「可是連明達公都沒有提前發現李適之的圖謀。」
明達乃是李道彥的表字。
楚懷仲略顯失望地說道:「明達兄離開朝堂已經兩年,而李適之肯定會想方設法在他面前隱藏心思,再加上他一直針對的是陸沉,明達兄身處局外一時不察,並非不能理解的事情。陸沉則不然,李適之的諸多圖謀都是沖著他去的,換做你我處在陸沉的位置上,同樣會仔細思考李適之的意圖。」
「思仁公……」
薛南亭凝望著老人的雙眼,面上浮現一抹苦澀,喟然道:「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卻讓楚懷仲一時失語。
「誠如思仁公所言,陸沉某些舉動已經逾越了界線,朝堂上卻沒人議論更沒人彈劾,總不能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成了聾子瞎子,只不過是局勢到了這般地步,大齊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
薛南亭面露愧色,略顯艱難地說道:「南亭身為左相,如何不想滌盪朝堂,扼殺一切會威脅到皇權的因素,非不願,實不能耳。」
楚懷仲沒有反駁,很顯然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有句話叫在其位謀其政。
他這樣一個過渡性質的禮部尚書,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老人,縱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所以他才開門見山,希望薛南亭作為百官之首,承擔起應盡的職責,但是此刻看著薛南亭黯淡的神色,他心中那些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薛南亭是怎樣的人,委實不忍繼續苛責。
薛南亭垂下眼帘說道:「其實淮安郡王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即便大權在握,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沒有插手五萬禁軍的各項任命,亦不曾干涉宮禁防務,朝中出現那麼多空缺,他只是推了高煥一把。你我皆知他為何要這樣做,畢竟戶部管著邊軍的後勤命脈,再交給其他人,他肯定不放心。除此之外,他並無逾矩之舉。」
「那麼將來呢?」
楚懷仲面露蕭索之意,嘆道:「老朽壽數將盡,沒有幾年可活,等到兩眼一閉的時候,這些紛擾便再也看不見,可是你們總得面對這個死局。從古至今,主弱臣強便生不測,史書之上血淚斑斑啊。」
「思仁公,我自會盡我所能護持天子。」
薛南亭斂去猶疑之色,堅定地說道:「請相信南亭之忠。」
「老朽從來不曾懷疑你對大齊的忠心,否則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
楚懷仲神情凝重地說道:「老朽只是盼你早有準備,莫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是。」
薛南亭點了點頭,沉聲道:「我與太后私下商議過,如今最好的選擇便是維持現狀,先應對景國的虎視眈眈,同時耐心地等待天子茁壯成長。或許將來會出現轉機,畢竟淮安郡王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若是無法轉圜,我等自然也會做最壞的打算。」
楚懷仲望著他決然的神情,不由得頗為動容,起身一禮道:「老朽方才出言無狀,還請薛相諒解。」
「思仁公,你這是……」
薛南亭連忙起身扶住他的雙臂,神情複雜地說道:「南亭愧不敢當。」
楚懷仲老眼微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盡在不言中。
……
離開皇宮后,坐在平穩堅固的馬車中,陸沉雙眼微閉,回想著方才在宮裡的細節。
寧太后雖然年輕,卻有一種無師自通、透過現象看見本質的政治智慧,雖然不及李端那般潤物無聲,至少要強過李宗本的反覆無常。
其實陸沉心裡清楚,太后並非沒有疑慮,至少定北軍和飛羽軍借道靖州提前南下是明擺著的事實,但她能夠抓住最關鍵的點,在強敵窺伺、天子年幼的前提下,力爭維繫當前平和的局面。
對於陸沉來說,這同樣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
自家事自家清楚,他現在確實擁有了自保的底氣,但是還沒有達到可以公然挑釁皇權的地步,除非他另起爐灶從頭再來。
但是那樣的話,他這些年做出的努力幾乎白費,所以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做出那個決定。
「團結一心應對外敵,這樣也好。」
陸沉呼出一口氣,喃喃自語。
馬車緩緩停下,外面傳來秦子龍恭敬的聲音:「王爺,到了。」
陸沉從馬車中出來,邁步回到已經更換門樓的淮安郡王府。
及至后宅,他隱約覺得氣氛有些古怪,丫鬟們看起來都像往常一樣恭敬行禮,但是她們盡皆努力低著頭,似乎不敢讓陸沉看到她們的面龐。
帶著滿心不解,陸沉徑直來到正房。
如今依舊是國喪期間,還要持續將近兩個月,這段時間女眷們的衣著服飾都會選擇素色,沒有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落人口實。
林溪、厲冰雪和顧婉兒皆在,即便她們衣著素凈妝容淺淡,亦是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
只不過陸沉踏過門檻便停下腳步,抬手擦了擦眼睛。
他終於知道丫鬟們的古怪來自何處。
妻妾們笑盈盈地看著他,同時起身道:「見過王爺。」
這顯然是她們有意為之,要知道平時家中最不講究繁文縟節,而且這一次連林溪都站起身行了一禮。
「王……王爺?」
看似無比和諧的氣氛中,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
與她略顯緊張的嗓音相比,她身上一襲紅衣格外惹眼,與林溪等人的素色風格形成鮮明的對比,成為屋內一道最獨特的景色。
陸沉此刻腦海中轉過無數念頭,最後只憋出一句話:「洛姑娘,你怎麼來了?」
洛九九怔怔地看著他,心裡積蓄已久的思念、忐忑與委屈瞬間湧現,化作明亮的雙眸中盈盈淚光。
林溪見狀心有不忍,收起打趣這兩人的想法,給厲冰雪和顧婉兒使了一個眼色,然後默契地離開。
經過陸沉身邊的時候,她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沒有理會陸沉討好的目光,但是終究輕聲囑咐道:「你啊……別嚇著她。」
陸沉連忙點頭。
屋內安靜下來。
洛九九雙唇緊抿,雙手攥在一起。
陸沉邁步走過去,來到她面前站定,抬手想要幫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忽地停下動作,輕聲道:「你等一下。」
洛九九原本醞釀好的情緒再度一窒,不解地看著他急匆匆離去。
片刻過後,陸沉大步返回,手中握著一方手帕。
洛九九看著他用那帕子幫自己擦拭臉頰,心中忽然一動,抬手搶過那方手帕,只見這帕子依然很新,平時肯定沒怎麼用過,上面綉著兩個字。
陸,洛。
回憶瞬間浮現。
那一天她站在青山之上,朝官道上的他射去一支箭,箭上綁著她花了七天時間親手織就的手帕。
洛九九握著帕子,抬頭望著陸沉的雙眼,然後撲入他的懷中。
低聲啜泣。
傷感之中,又帶著幾分久別重逢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