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878【登長階】
夕陽西下之時,陸沉親自將洛九九送到四方館,在這裡見到了沙州兩位大頭人那岩和哈代。
那岩還是像當初那般沉默寡言,哈代依舊心寬體胖,他們對陸沉的態度頗為一致,親近之中又帶著敬服,這讓在旁邊相陪的鴻臚寺少卿錢遂心中暗嘆不已。
即便陸沉和洛九九早就有了肌膚之親,而且他們這次代表沙州聯姻而來,陸沉也不好讓她留宿王府,畢竟兩人還沒有明確的婚約。
閑談一陣之後,陸沉在洛九九依依不捨的注視中離去。
回到王府,陸沉徑直來到東暖閣,在林溪和厲冰雪好奇的目光中坐下。
顧婉兒知趣地帶著丫鬟們退下。
「夫君果真厲害,竟然還藏著這處伏筆。」
厲冰雪當先開口,雖說當年雍丘之戰的時候,她和洛九九在戰場上打過照面,但那會她和陸沉看似有緣無分,自然也就不會在意他身邊出現過的女子,除了林溪和王初瓏。
陸沉難得老臉一紅,含糊道:「此事說來話長,得閑再與你細說。」
厲冰雪微微一笑,沒有追問。
林溪品了一口茶,平靜地問道:「說定了?」
不知為何,她越是這般淡然,陸沉就越覺得心虛。
雖然林溪從未乾涉過他的感情生活,而且明確表達過她不關心后宅之事,但是陸沉猛然間意識到一個問題,加上遠在定州的王初瓏和宋佩,他身邊確認關係的女子已有六人。
如果和京中那些妻妾成群的權貴相比,陸沉這種情況當然不過分,而且陸家一脈單傳,他的身份越來越高,開枝散葉是正經大事,但陸沉心裡確實有些過意不去。
林溪對他何其了解,不由得失笑道:「我又沒吃醋,你這是什麼表情?」
陸沉凝望著她的雙眼,漸漸放下心來,於是將沙州一行人的來意簡略複述一遍。
林溪聞言沉默片刻,輕聲感慨道:「沙州人恩義為先,一如當年。」
「姐姐所言極是。」
厲冰雪點了點頭,又遲疑道:「但如今國喪期間,夫君不能壞了規矩,這可如何是好?」
林溪淡然道:「無妨,可以先定下婚事,等國喪結束再行儀程。」
在陸沉封王之前,林溪、厲冰雪和王初瓏的位份相同,但是一個王爺不可能有三位正妃,正如天子不能有兩位及以上的皇后。
現如今林溪為郡王妃,王初瓏和厲冰雪則是次妃,三人並不存在尊卑之別,而且以厲家在軍中的根基和翟林王氏江北第一世家的名頭,在外人看來恐怕林溪這位郡王妃還要低一頭。
她們並不會在意外人的議論,因為陸沉早就表明態度,關上門就是一家人,一律按年紀分大小。
將來洛九九入門也是如此。
厲冰雪微笑道:「其實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洛姑娘返回沙州,再攜嫁妝去定州,至少也要兩個月的時間,那時候百日國喪也已經結束了。」
兩人一言一語,便將這件事定了下來。
陸沉沒有插話,反而微微低著頭似在沉思。
林溪見狀便問道:「怎麼了?」
陸沉緩緩道:「洛姑娘以及她爹自然是一片好心,我也必須承情,只不過李宗本去世、李適之被斬首,我最大的威脅已經消失。朝中文武雖然沒有橫生事端,但如果讓他們知道沙州各部對我如此看重,難保一些人不會胡思亂想。」
林溪微微蹙眉道:「洛姑娘千里迢迢而來,你總不能傷了她的心。」
「我當然不會這樣做。」
陸沉笑了笑,眼中多了幾分釋然:「讓他們腹誹去吧,往後這種事肯定不會少。」
林溪和厲冰雪對視一眼,兩人隱約察覺到,丈夫的心態似乎在發生細微的變化。
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
她們無法斷定,目前只能確認一件事,經歷過那麼多曲折坎坷,陸沉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天真和不切實際的幻想。
……
當時間來到九月中旬,京城逐漸恢復往昔的寧靜。
太學之內,陽光明媚,學舍里都是勤懇讀書的年輕士子,尤其是那些可以參加明年春闈的學生,無不抓緊利用最後的小半年磨練技藝。也有一些人遊走於權貴府邸,慷慨於文會之上,力爭在參加春闈之前名揚京城。
鴻臚寺少卿錢遂之子錢讓腳步匆匆地走過林蔭小道,來到太學東北角上,終於看見那個站在涼亭內的身影。
他走到近前放慢腳步,笑道:「少陽兄,你可真是讓我好找。」
姜晦轉過頭,望著與他交情極深的好友,問道:「德高有事找我?」
錢讓在闌干邊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嘆道:「這會同窗們各忙各的,有人整天抱著文卷求訪高官大儒,據說禮部尚書楚大人的府邸外隨時都能看見年輕士子,也有人埋首故紙堆中,從天亮坐到天黑,連飯都顧不上吃。唯有少陽兄閑情雅趣,在這裡觀賞秋日景色,愚弟不免好奇。」
姜晦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只是偶爾放鬆一下,德高何必取笑。」
「我怎會取笑少陽兄?」
錢讓搖搖頭,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其實我大略知道少陽兄為何沉吟。」
姜晦略顯不解地看著他。
錢讓左右看看,周遭並無旁人,於是壓低聲音說道:「少陽兄,三天前沙州使團抵京,家父代表朝廷接待他們,你可知道沙州使團為何而來?」
姜晦搖頭道:「不知。」
錢讓的神情略顯古怪,繼續說道:「沙州之主洛耀宗向朝廷提出聯姻的請求,指明要將他的女兒許配給淮安郡王!」
姜晦神色如常,問道:「後續進展如何?」
錢讓笑了笑,語氣中帶了兩分冷意:「還能如何?據說太后召見文武重臣,一番商議過後,最終同意沙州人的請求,允許淮安郡王迎娶洛耀宗之女為次妃。不過百日國喪還未結束,婚事必須延後,沙州使團立刻返回,應該是回去準備嫁妝了,過些時日直接從沙州前往靖州,再北上定州完婚。」
姜晦瞬間明白他的心思,輕嘆一聲道:「德高,你我這段時間爭論數次,既然無法說服對方,那便應該丟下此議,何必糾結於心?」
錢讓微微一怔,隨即站起身來,望著這位相交多年的摯友,認真地說道:「少陽兄,難道此時此刻,你還認為淮安郡王忠心不二?」
姜晦迎著他的注視,正色道:「是。」
錢讓微露失望,深吸一口氣道:「先賢曾言,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少陽兄以為然否?」
姜晦答道:「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
錢讓稍稍抬高語調:「莫非淮安郡王所為,在少陽兄眼中只是小惡?」
姜晦平靜卻又堅定地說道:「是否小惡,你我無從判斷。」
「但是至少有一點很明確。」
錢讓盯著姜晦的雙眼,毫不猶豫地說道:「在大行皇帝賓天之前,淮安郡王便已經調動兩支邊軍騎兵南下,無旨而擅動邊軍,這與造反何異?只不過是因為新君年幼朝堂不穩,故而無人冒然彈劾,說到底只是擔心郡王掀了桌子。可若是他真的忠心無二,滿朝文武又怎會如此忌憚?兄長,同窗之間近來時常有人議論此事,這絕對不是我等學子嫉恨淮安郡王!」
如他所言,太學的年輕學子們素來關注國事,如今那股風潮正在悄然形成,大部分讀書人都認為陸沉對大齊的忠心要打上一個問號。
姜晦沉默片刻,緩緩道:「德高,朝堂大事離我們很遠,令尊也不會將那些真正的機密隨意泄露,因此我們並不清楚具體的情況。我只知道一點,淮安郡王或有不妥之處,但他這麼多年忠心耿耿是不爭的事實。現今太后掌權新君登基,京城五萬禁軍依然為天家掌握,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事情,可知淮安郡王並無逾越之舉。」
錢讓怔怔地看著他。
姜晦繼續說道:「當初我們便談論過,朝中針對淮安郡王的猜忌和打壓由來已久,換做你我身處其位,難道不該有自保的想法?難道不該有憤怒的情緒?可是你也看到了,淮安郡王對太后、新君乃至朝廷的尊重一如往常,他可曾利用這段時間大權在握的機會安插親信?兩位宰相且不提,朝中六部九寺七監,有幾位部堂是他的親信?」
錢讓搖頭道:「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矞宇嵬瑣,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
「德高此言有失偏頗。」
姜晦目光清正,徐徐道:「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淮安郡王多年來言行如一,如何不忠?」
錢讓愈發失望,嘆道:「少陽兄,你為何如此執著?難道真要等到淮安郡王顛覆社稷那一天,你才肯相信這麼多年你奉為榜樣的人,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忠耿。」
「德高,我能理解你一片好意,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道。我不會強求你我志同道合,更不會強求你改變想法。春闈在即,你不必將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姜晦看著對方,隨即堅定地後退一步,俯身探手在地上劃出一道線。
錢讓大驚,高聲道:「少陽兄,這是何意?」
姜晦直起身來,鄭重地說道:「你我道不同。」
錢讓看著地上那條淺淺的線,忽地搖頭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蒼涼之意。
他們不光是至交好友,更是太學中最出色的學子,先前的京畿鄉試上,姜晦名列第一,錢讓屈居第二,但是兩人的文章差距不大,比其餘考生明顯強出一個檔次。
「少陽兄。」
錢讓深吸一口氣,拱手一禮道:「或許將來有一天會證明我錯了,但是希望你明白,我並不介意我錯,甚至我比你更希望我錯了。」
姜晦躬身還禮,道:「我始終相信這世上一定有人能踐行聖人大道。」
「告辭!」
錢讓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姜晦看著他決然的背影,眼中浮現一抹濃重的痛苦。
秋風蕭蕭,他握緊手中的書卷,重現堅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