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磬
第2章許磬
大殿之上,白天還帶著笑意,溫聲細語地對著異母的皇姐表露不舍之情的年輕帝王,此時卻陰沉沉地坐在一室杯盤狼藉之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宮裡的人並不足夠了解這位僥倖得了皇位的先帝時期不受寵的皇子,即使是在他身邊伺候了數月的近侍。
但誠惶誠恐是一定的。
畢竟這位可是一得勢就處死了幾名跟了他數十年的太監宮女,下手之乾脆果決,毫不留情,也讓人膽寒。
有宮人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地,擦拭著被傾倒在地的酒液和殘羹,又用手去撿起破碎的瓷片,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但不知道是她哪個動作惹惱了高坐於上首的帝王,又或者螻蟻的溫順也是一種原罪,他大踏步地走了下來,一腳踩在握著碎瓷片的手上。
直到那雙手在金色的地磚上抽搐著淌出鮮紅的血液,直到規矩已經深入骨髓的宮人,再也抗拒不了本能地發出凄厲的哀嚎,他才有些享受又很快感到無趣地揮揮手:
「太吵了,拖下去。」
殿內很快就恢復了安靜,又有另一個宮人顫抖著被安排進來,她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步了前者後塵。
真是無趣啊,這些,這些永遠恭順的、卑賤的存在,就連反抗都只是像狗一樣地嚎叫而已。
他最恨這種哀嚎,無能,懦弱,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踱步走出了大殿,把一室明亮留在身後,踏入無盡黑暗的夜色中,只留下一句:
「我看這殿里的人規矩學的還不夠好,倒是很適合我那位好皇姐嘛。去,挑幾個給裴芃送過去,包括剛剛那個。」
裴芃渾然不知她的皇弟正要給她送個大禮,只是倚靠在塌上,聽她的駙馬絮絮地訴說著委屈:
「芃娘,既是餞別宴,那餞別的就是我們一家嘛,我喝酒無狀是不對,但這幾個賤婢故意搪塞於我,實在是該杖殺了。更何況,這樣的場合,我沒到場,外人還不曉得要怎麼議論呢,我們許家也……」
「許家,許家又有什麼意見了?是還嫌喪事辦的不夠多麼?」
裴芃懶懶地問道,好像她談論的並不是夫族的生死,而只是宴上倒人胃口的某道菜肴。
許磬瞬間完全清醒了,如果說他之前還存著借酒意替家族討些好處的心思,此時就只想讓妻子忘記他剛說的話。
「怎麼會,怎麼會,我心裡是有你的,也有姝兒,可那畢竟是生養我的家族,我只是,我只是……」
裴芃猛然起身。
「你只是蠢。你做了駙馬,能夠隨意出入宮廷,結交氏族權貴。人們捧著你、哄著你,指望通過你影響我,再影響到我父皇,甚至是裴蔚,從而為他們謀一個出身。
你就覺得這是你的威勢,你的才能。你開始忘了你是什麼東西,你忘了許家把你當做了什麼,你相信他們所謂的『你的一切皆來自許家』。
呵,許磬,你到底是什麼東西,過了幾年好日子就不清楚了嗎?你不清楚,我清楚!我來告訴你,你是什麼貨色——」
許磬面色青一陣紅一陣,既惱怒又深覺受辱,卻只能起身去拉裴芃的衣袖,試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公主殿下——」
裴芃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拉扯著她衣袖的力道就鬆了下來。
她用手撫上這個男人英挺的鼻樑,柔軟的唇,浸染著酒意卻還深邃的眉眼,輕輕笑了。
的確是個蠢貨,但好歹膽子小,勉強算得上識時務。
裴芃收回手,慢條斯理地在他瑩白的裡衣上擦了擦,繼續說:
「別怕,別怕,說明白了,你就懂了,你懂了,學乖了,就還能做個萬事隨心的駙馬,這不好么?」
裴芃繼續說:
「你們許家,生了一個徒有好皮囊卻腹內空空的兒子,既怕你丟臉,又怕你賣不上好價錢,於是找上了我,以為我是個看臉的蠢貨,要把他們奇貨可居的兒子賣給我。
我無所謂,旁的公主都要有價值的駙馬,為她們的兄弟增助力,我卻偏偏只要無用的駙馬,我從不信駙馬帶來的增益能到我的手上,更不想去做為某個世家添光彩物件兒。
所以我選擇了你,不是因為你長得好,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你長得好,還因為你是個廢物啊。
一個廢物,多麼好的選擇?只要聽話,乖巧,我能讓你一世安享尊貴。
可你聽話嗎?許磬,你來說。你會聽話嗎?」
廢物……
這不是許磬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評價,只不過那多數是在婚前,在許家。
在他明明和二弟同時啟蒙,表現卻遠不如年齡更小的弟弟的時候;
在他偶然間聽到祖父說「他擔不起許家的門楣,及時止損吧」;
在他二弟隱含憐憫又難掩得意地勸「大哥,許家好歹養了你一場,你總要回報一二吧。」
一個被用來尚公主的嫡長子,是被默認放棄的存在。
許磬不想承認這點,所以他竭力去證明自己的價值。
只是……
他想到了祖父那句「及時止損」。
許家用放逐他的方式來為許家及時止損,那麼他呢?
他也應該及時止損的吧。
「我該怎麼做,才叫聽話呢?」
許磬艱難地問。
「像女人一樣。像你們要求的,嫁進許家的你祖母、你母親弟媳們一樣,以我為先,以我的利益為先,不要把你當做許家人,你是我裴家的人。
你瞧,這並不難,甚至能讓你過得更輕鬆,你不需要去尋求鄙夷你拋棄你的家族的認可,你只需要讓我認可。」
「我是長子,我是男人,我怎麼能……」
許姝靜坐在昏黃的銅鏡前,身後是她的婢女阿魏,正輕柔地替她通發。
阿魏是她母親從宮中帶出來的陪嫁侍女,一直看著她長大。
在這個偌大的公主府里,如果說她的公主母親是帶給她所有底氣和優渥生活的母親,那麼阿魏更像是操心她大小事宜的阿娘。
甚至,說得再赤裸一些,裴芃像她的父親,阿魏像她的母親。
至於她阿爹,許姝嘲諷地笑了笑,似乎是想到了他這幾年所做的種種荒唐事來。
也就是從那時起,許姝才清楚地認識到,即使他們一家三口再努力地想維持美滿的、父慈子孝夫妻和睦的平凡家庭的假象,也是不能夠的。
皇權啊……
還沒等她從回憶中抽離,院外就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