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劍卒過河

第596章 劍卒過河

一夜無話,破曉天明。

江連橫早起出門,再去大帥府時,總算如願見到了張老疙瘩。

從偏門而入,把禮物交給管家,隨後跟著警衛員穿過三進大院,再拐進小門,途徑天理人心,便奔著大青樓去了。

張大帥的地位越來越高,來見他時所需走過的路,似乎也變得格外漫長。

來到辦公室門前,輕叩了兩下,屋內便立刻響起了回應。

「進!」

推開房門,卻見張老疙瘩背對著門口立在窗前,一個年輕婦人正在為他打理身上的戎裝,舉止甚是親昵。

「大帥,江先生到了。」警衛員立正通報。

江連橫隨即進屋,抱拳施禮,低聲說:「大帥好,五夫人好。」

張老疙瘩微微轉過頭,呵呵笑著問:「回來了?」

「是,前天剛回來,昨大帥太忙,沒時間,我就先回去了。」江連橫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張老疙瘩嘆了口氣,卻說:「嗐,哪天不忙啊,忙得我快腳打後腦勺了,一刻也不消停。」

話音未落,五夫人便歪起身子,沖江連橫笑了笑,說:「江先生,你先坐著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弄好了,然後你們倆再聊。」

江連橫點點頭,忙說:「不急,不急。」

「吃沒吃飯?」五夫人又問,「沒吃的話,待會兒在這對付一口吧?」

「多謝五夫人,我吃過來的,不用麻煩了。」江連橫站在門邊,搓了搓手,連聲道謝。

張老疙瘩似乎也剛剛吃過早飯,眼下身穿盛裝,勳章、肩帶樣樣齊全,估計待會兒還有重要的會議要親自參加,只是借這片刻的閑暇,召見江連橫進來問話。

屋子裡一派生活氣息,以至於不禁令人有種錯覺:

站在窗前那位,不過是白山黑水間的土財主罷了,根本不是什麼左右天下局勢的封疆大吏。

未幾,五夫人把軍帽遞給老張,旋即又沖江連橫點點頭,隨後便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咔嗒」一聲,房門關上,屋子裡頓時暗了三分。

張老疙瘩轉過身,背著光,眉宇間顯出崢嶸神色,方才的生活氣息便也隨之蕩然無存。

他到底還是那位權傾朝野的「東北王」——張大帥。

張老疙瘩抬頭看了看江連橫,忽然一愣,旋即邁開腳步走到桌前,俯身坐下來,抬抬手,問:「咋的,吃虧了?」

江連橫摸兩下右耳,面露慚愧,陪笑著說:「讓大帥見笑了。」

「咋整的?」

「這……去外地壓地面兒,想要立櫃,總免不了跟那些地頭蛇碰一碰。」

「響了?」

「動靜不小。」

「結果怎麼樣?」

「結果……託大帥的照應,結果還湊合,該辦的差事,也都辦了。」

張老疙瘩聽了,臉上便露出笑意,點點頭說:「那就行,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吃點虧也算正常,人沒事就好。」

江連橫苦笑道:「但這事兒辦得不漂亮,有點愧對大帥對我的信任。」

這話本有攬責稱罪的意味,可張老疙瘩卻連連擺手,只管渾不在意地笑了笑。

「嗐,這有什麼?」他說,「只要把事兒辦成,你小子就對得起我,至於漂不漂亮,管他媽了個巴子的,能成就行唄!」

江連橫卻說:「理是這麼個理,但這件事之所以能辦成,最後還是靠著大帥您的勢力,屬下不敢貪天功為己有。」

張老疙瘩不禁呵呵笑道:「這話說的,你出去給我辦事,你不靠我,還能靠誰?你要是靠別人,我就得合計合計嘍!」

江連橫沉默無話。

他不是奔著邀功來的,正相反,他甚至隱隱期待著老張會責備他幾句。

然而,張老疙瘩對待下屬,向來不算苛刻,甚至有些嬌慣。

只要部下別太過分,他往往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從不深究。

何況江連橫立了功,老張更是喜不自勝,倍感欣慰地點了點頭。

「小江,我就知道,搞情報這種差事,還得是你來干。你是老手了,打從辛亥那年,就開始給我辦事,十年了,從來沒讓我失望過。至於說吃虧——」

張老疙瘩頓了頓,似乎回想起往事,便不由得感慨道:

「別說是你了,就連我自己,這些年來也沒少吃虧。年輕那會兒,跟胡匪較勁,挨了一槍;後來又差點兒讓鬼子給炸死;前兩年去趟京城,還險些讓小徐那個癟犢子整死……咱都是刀頭上舔血,混出來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江連橫隨聲附和了幾句。

張老疙瘩接著又問:「這趟去十里洋場,也混碰了幾個人物?」

老張一時興起,便說起線上的黑話,跟江連橫簡單盤道了幾句。

所謂混碰,即是馬馬虎虎交下的併肩子,不算鐵哥們兒,但要見面時,彼此也都能客客氣氣的,互相禮讓三分。

江連橫知道老張事多繁忙,於是就隨口說了幾個名字,並未將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張老疙瘩聽了,便點點頭說:「搞情報么,就是得多交幾個朋友,你以後再出去的時候,也不用藏著掖著了,真碰見要勁兒的時候,只管提我。」

這話倒是沒錯。

這世上的情報工作,十之八九,並不是靠著飛檐走壁、神鬼莫測的能耐偷來的,而是多半靠著「財色」二字買來的。

若想參與情報交易,首先得是這圈子裡的人才行。

沒有說兜里揣兩根金條,滿大街亂竄買消息的,那是胡鬧。

但這交「朋友」的代價,對江家而言,卻未免過於沉重了。

江連橫一聽,以後沒準還要出差,心裡便忽然沉了下去,遲疑了半晌兒,卻也不敢說個「不」字兒。

「這……大帥,不是我要推辭,是我擔心誤了軍政大事,出門在外,弄不好,再丟了大帥……再丟了咱奉天的臉……」

話未說完,張老疙瘩便擺擺手,低聲寬慰道:「你放心,奉天的臉,還輪不到你丟呢,要丟也是我丟。」

「那……」江連橫醞釀片刻,又問,「大帥最近還準備派我去哪?」

張老疙瘩卻說:「最近這段時間,你哪也別去,好好在奉天待著就行了。」

江連橫聞言,總算是暗暗鬆了口氣。

說著,張老疙瘩便又招了招手,吩咐道:「別老擱那干杵著了,趕緊找個地方坐下,跟我嘮嘮滬上的事兒。」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便尋了把椅子坐下來。

老張要聽的,自然不是什麼江湖紛爭。

此次遠赴滬上,最初是要辦三件事:

一則,從滬上的軍械廠挖人;二則,匯總滬上的商情往來;三則,為日後建立情報據點。

前兩件差事,自不必多說,唯有最後一件,出了點差池,這情報據點建立的過程,線上的動靜太大,早已不是秘密。

好處在於,江連橫也因此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商紳聞人,以後若有情報交易,也能做到有的放矢。

張老疙瘩很滿意,只是在聽聞滬上商情以後,不由得感慨一聲,說:「他媽了個巴子的,這麼一個聚寶盆,落人家手上了,這一年的稅收,得夠多少軍餉了。」

江連橫點了點頭,彙報過後,便問:「大帥,最近這段時間……還有什麼其他差事么?」

「有啊!」張老疙瘩說,「我往人家那邊派密探,人家就不會派人來咱們這邊了?」

「懂了,奉天的事好辦,我最近回去多留意留意。」

「是啊,不過我總覺得,老把你留在奉天,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頓時心頭一緊,忙說:「大帥,您太高看我了,我也就在奉天混混,再往遠了跑,真怕耽誤事呀!」

張老疙瘩忽然笑了笑,似乎一眼洞悉了江連橫的心思,便抬手指了指,說:「你小子戀家!」

「不不不,主要是能力有限,怕辜負了大帥的信任。」江連橫慌忙解釋。

張老疙瘩擺擺手說:「搞情報而已,有什麼辜負不辜負的,能搞到最好,就算搞不到,那也沒啥。放心吧,小江,你給我辦事,我還虧待過你么?」

「當然沒有,我能有今天,全都是大帥給的。」

「別老拿這些屁話奉承我。小江,你也別太謙虛了。你說說,我憑啥就讓你在奉天立櫃了,難道是看你會拍馬屁?」

江連橫無言以對,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架在了火堆上,是進是退,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張老疙瘩接著說:「咱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我早晚都得跟吳秀才幹一仗,所以你也得跟著出力。」

江連橫心一沉,不知該怎麼回話。

張老疙瘩則靠在椅子上,自顧自地說:「那個吳秀才,最會玩弄輿論,滿嘴放大炮,罵人還不帶髒字兒,他媽了個巴子的,給我憋壞了!」

說著,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隨即站起身來。

江連橫便也跟著立馬起身。

只聽張老疙瘩又說:「我估計,等到開戰那天,他肯定又要到處煽動輿論,包括在咱們奉天,逼我通電下野,橫豎就那一套屁話,開戰以後,我得親自去趟軍糧城,到時候奉天就空了,你得幫我盯著點苗頭,不能讓城裡亂起來。」

江連橫豁然開朗,忙說:「屬下明白,不過……」

「到時候奉天戒嚴!」張老疙瘩打斷道,「我把這權力給你,省城裡的密探,全都歸你調配,有事跟警務署打招呼,我已經派人告訴他們了。」

江連橫心頭一凜,明知不該多嘴發問,但一想到趙正北還在軍營里,遲疑了片刻,還是張嘴問道:

「大帥,這麼說的話……這場仗,馬上就要打了?」

「開春,冬天太冷,不便作戰,等開春以後,就要打了。」

張老疙瘩轉過身,上下打量幾眼江連橫,語重心長地說:「小江,我可是很信任你啊,你不是開了家保險公司么,記著點,等真打起仗來,關外從京奉線運過來的貨,到底能不能保,你得多看看戰況啊!」

內幕消息,便是金錢。

單這一句話,便足以令江家規避了大部分生意上的風險。

於此同時,這份戰爭橫財,到底該怎麼發,卻要看江連橫自己的悟性了。

江連橫來不及多想,只管先聲拜謝道:「多謝大帥提醒,多謝大帥提醒。」

「行了!」張老疙瘩呵呵笑道,「小江,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對得起我,我老張就不會虧待你。」

話音剛落,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咚咚咚!」

「進!」

張老疙瘩一聲令下,警衛員隨即推門而入,立正敬禮,朗聲通稟道:「大帥,揚總參他們已經到了,隨時可以開會。」

「哦,我知道了,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過去。」

張老疙瘩揮了揮手,緊接著便拿起桌上的軍帽,邁步往門口走。

江連橫見狀,自然沒有多待的道理,便也緊隨其後,低聲準備告退。

未曾想,剛走到房門口時,張老疙瘩卻又突然轉過身來,靜了片刻,隨即拍了拍江連橫的肩膀,似是欣慰,也似是警告著說:「小江,你是我的老部下了,表現一直不錯。」

「多謝大帥栽培。」

「不過,你可千萬別因為去趟滬上,就跟我撂挑子不幹了啊!」張老疙瘩笑呵呵地說。

老張的話,聽起來格外寬仁。

作為東三省巡閱使,作為一名封疆大吏,他的這番話,算是一個好上司。

然而,就是這樣一句話,卻把江家的後路全部封死了,再無任何迴旋的餘地。

劍卒過河,有進無退。

江連橫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可再抬頭時,卻見張大帥已經快步離開了辦公室,只有門口的警衛員沖他低聲說道:

「江先生,這邊走,我帶你出去。」

江連橫有點木然,順著走廊遙遙望了一眼張大帥的背影,心裡不由得唏噓感慨。

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江先生?」警衛員又喊了一聲。

江連橫終於省過神來,怔怔地點了點頭,說:「哦,好,那就麻煩你了。」

隨後,便茫茫然地離開了大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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