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與子同袍
聽了李參謀的話,眾將士不禁面面相覷。
原來,直軍雖然受到列強警告,但吳秀才不肯錯失良機,仍在加緊部署,準備儘力削弱奉張余勢,甚至攻克山海關。
如此這般,即便不能進軍關外,只要拿下山海關,就算扼住了奉張咽喉,日後無論是攻是守,都能佔據有利地勢。
可話又說回來,奉軍儘管節節敗退,但到了榆關地界兒,軍心已然穩住。
如今背靠家門,轉攻為守,形勢自然另當別論。
奉軍一改兩路,收攏各部殘兵敗將,共計三五萬人馬,匯聚在山海關兩側。
第一路軍駐防石門寨,第二陸軍屯兵海岸線,據守山海,隨時應戰。
直奉兩家戰火復燃,只在朝夕之間。
李參謀張口「逃兵」,閉口「敗將」,話到最後,無非是為了激將而已。
當兵的都有些火氣,一聽這話,立馬紛紛響應,試圖為自己正名。
趙正北點點頭,說:「原來就為了這點事兒,你犯得著埋汰人么,我帶弟兄們申請留在前線陣地,這總行了吧?」
眾將士爭相附和,都是要臉的人。
李參謀冷哼道:「嗬,答應得倒是挺痛快,不過軍令如山,這是上峰的指示,你們沒有選擇,自願留在前線,只能說還算是個爺們兒。」
北風等人不說話,似乎略感不爽。
李參謀接著又道:「另外,光耍嘴皮子可不行,我不管你們原來的職務是啥,只要進了第三旅,就都歸我部統一調配,平時那些臭毛病,都給我好好改改,我看著你們呢!」
眾人仍舊悶不吭聲,只在心裡嘀咕。
說話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李參謀抖夠了官威,突然大喝:「林之棟!」
「有!」小胖立馬繃緊了身子,高聲應道。
「把這些人帶去團部,做個登記。明兒一早,就讓他們跟著修築防禦工事,我還要視察其他地方,這邊就交給你去辦了。」
說著,李參謀便叫上副官,朝陣地南側走去。
林之棟這才鬆了口氣,轉而苦笑一聲,說:「正北,咱們走吧!」
「那人什麼毛病?」趙正北帶著弟兄們邊走邊問,「怎麼說話老勁勁兒的,誰欠他錢?」
「他就那樣,人倒是不壞。」林之棟說,「他是郭鬼子提拔上來的,在咱們這主抓軍紀。」
「怪不得,那你沒少遭罪吧?」
「這話說的,你沒看我都瘦了?」
幾步道的距離,眾人來到團部營帳。
石門寨本就是個不大的村鎮,聽聞直奉要在此會戰,能跑的早就跑了,整個鎮子便近乎空下來,被奉軍接管,成了臨時指揮部。
不過,林之棟所部乃前線陣地,距離石門寨還有段距離,團部便背山紮營,因此並未看到更高級別的軍官。
遠遠望去,唯見火光點點,一派祥和寧靜。
北風等人做了登記,簡略交代了所部潰散的經過,隨後各自領了口糧,就被草草支回了前線安頓。
沒辦法,臨時收編的殘兵太多,團部的帳篷根本不夠用,大多將士只能風餐露宿。
至此,趙正北所率領的殘部,就被臨時編入第一路軍、三旅、一團當中。
…………
眾人吃過晚飯,便都環抱步槍,蜷縮在戰壕里,時而閑話,時而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耳邊不時傳來一陣陣蟲鳴。
有人在哼唱小帽兒,曲調綿長悠揚。
「一呀更啊里呀,走進繡房啊,櫻桃口誒,呼喚梅香,銀燈掌上,燈影兒那個搖動呀,燈影兒那個搖動呀,哎呀,急得我把那個門兒呀,門兒就關上呀……」
「二呀更啊里呀,上了牙床啊……」
鬧五更還未唱完,黑暗中便傳來一聲叫罵。
「他媽的,哪個癟犢子半夜發春,幾把刺撓,找塊土坷垃蹭蹭去,哼哼唧唧,短操吶?」
眾人隨之鬨笑起來。
所謂戰友情誼,便在這一次次嬉笑怒罵中,穩固加深;更在一次次生死相依中,不離不棄。
少頃,眾人又開始議論起「太子黨」,以及第三旅的裝備水平。
言談話語間,自然滿是羨慕。
趙正北似乎有些睏倦,始終沒有參與討論,只是默默凝望橫貫夜空的星河。
眾將士總算找到了大部隊,他肩上的擔子,立時鬆了下來,眼皮直打架,睡又睡不著,腦子裡便不禁亂想起來。
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也不知大哥大嫂,東哥二哥,三哥花姐,江雅承業,他們怎麼樣了。
大半年沒回家,連封書信都沒有,又趕上了戰爭,想必嫂子沒少念叨我吧。
想著,念著,忽然打了個噴嚏,側過身,便渾渾噩噩地睡下了……
…………
遠天剛剛破曉,背山的營地還很黑,眾將士便已聽令早起,抓緊布防事宜。
北風等人有點哭笑不得。
在西路軍時,弟兄們的差事就是挖戰壕。
沒想到,被編入第三旅后,手頭的任務竟然還是挖戰壕、堆掩體、架電網、埋地雷……
若以北風的標準來看,陣地的防禦工事,已經相當完善。
但李參謀卻是個「事兒媽」性子,總能在雞蛋里挑出骨頭,不是這裡不對,就是那有問題,搞得大家手足無措,工期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待到上午時分,眾人早已累得氣喘吁吁。
可扭頭一看,結果也沒看出防線跟剛才相比,有什麼明顯變化。
李參謀立在陣前,卻振振有詞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們這些人,平時懶散慣了,我現在也是為了伱們好,否則以後早晚要吃大虧!」
眾將士里倒歪斜,悶頭撇嘴,只覺得對方是在挑事兒。
李參謀見狀,不禁厲聲訓斥道:「我剛才說的話,你們聽沒聽見,都他媽聾了?要時刻記著,你們修的不是防線,而是弟兄們的人命,明不明白!」
「明白——」
眾人的回答拖著長音,稀稀拉拉,不齊不響。
李參謀正要發作,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引擎轟鳴。
循聲望去,卻見石門寨方向,正有一輛軍用汽車,掀起一道灰黃色的煙塵,上下顛簸著朝這邊奔騰而來。
汽車兜了兩道彎兒,最後在營地北側緩緩停下。
眾人倍感驚奇,李參謀也趕忙迎了過去。
車門打開,下來兩位高級將官,身披呢子大衣,戴黑皮手套,歲數不算大,舉手投足間,派頭十足;目光所到處,不怒自威。
整個營地內,立時鴉雀無聲。
李參謀立正挺直,敬了個軍禮,喝道:「長官!」
兩位將官之中,為首那人,肩扛中將銜兒,只象徵性的比劃一下,算是回禮。
「你們團昨天收編其他部隊了?」中將軍官問。李參謀朗聲回道:「是,臨時收編西路軍第二梯隊逃兵,共計一百二十六人!」
中將軍官點點頭,轉而看向戰壕,問:「是不是有個叫趙正北的營長?」
「趙正北,出列!」李參謀代為傳話。
一聲令下,眾人的目光隨之齊刷刷地看向北風。
趙正北滿臉困惑,愣了愣神,才急忙丟下鎬頭,拍兩下身上的塵土,跳出戰壕,小跑幾步,火速趕到近前,卻不知對方的意圖。
「見到長官,咋不敬禮?」
李參謀的訓斥,驚醒了北風,於是連忙敬了個禮。
中將軍官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隨後上下打量北風幾眼。
「你叫趙正北?」
「是!」
「江連橫是你什麼人?」
趙正北一愣,意料之外的問題,於是便有些困惑道:「是……是我哥,他咋了?」
中將軍官並未理會,側身卻跟身邊的少將相視一眼。
少將軍官點點頭,隨手打開車門,說:「趙正北,走吧,上車。」
趙正北滿頭霧水,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茫然卻問:「去哪?」
「上車再說。」少將軍官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多問。
於此同時,中將軍官也走到李參謀面前,淡淡地說:「小李,這個人,我帶走了。」
李參謀原本也不清楚狀況,可一聽江連橫的名字,心裡便立時反應過來。
相似的情形,他最近早已屢見不鮮。
如今奉軍戰事不利,許多家裡有錢有勢的軍官,紛紛托關係、走後門,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家親屬調離前線,躲避戰禍,回到後方,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若是放在小說里,李參謀見此情形,大抵會滿臉堆笑,連聲奉承,同時對自己昨晚的態度追悔莫及。
然而,李參謀並未如此。
正相反,他的目光愈發冷峻,也愈發不屑,忍不住喃喃自語:「呵,到底還是跑了。」
聲音很輕,但並未逃過中將的耳朵。
「小李,你有啥意見么?」
「沒有。」
李參謀的回答很乾脆。
中將軍官是奉系老派,而他卻是新派人物。
雙方朋黨儘管分歧不斷,但畢竟還有從屬關係,起碼目前來說,新派擰不過老派。
李參謀就算有意見,也於事無補,索性懶得爭執,只說:「長官,還有別的事兒么?如果沒有,我還得去監工呢!」
中將軍官面色一冷,也不多說,只是點兩下對方的肩膀,低聲道:「小李,你注意點。」
說罷,轉身就要上車。
北風似懂非懂,情況突然,毫無預料,人還有些懵,就被那少將推著朝汽車走去。
恰在此時,付成玉突然從戰壕里竄出來,瘋狗似地跑上前,大聲喝止。
「長官,長官等一下,我有話說!」
兩位將官不禁皺起眉頭,詢問究竟。
付成玉卻說:「我可以給趙營長作證,那天晚上,西路軍潰敗,總司令部……」
他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可惜卻完全想岔了。
付成玉誤以為,這兩位軍官要拿北風問罪,便急忙說清了那晚的來龍去脈。
眾將士一聽,也跟著提心弔膽,於是竟紛紛跳出戰壕,爭相替北風說情,又說北風如何帶領他們擺脫追擊,順利抵達石門寨。
逃亡奔命這幾天,雖然不長,但彼此的情分卻漸漸穩固起來,眼下自然不肯袖手旁觀。
李參謀見狀,不禁在心中暗罵:這幫傻子,還替人家求可憐呢!
兩位將官也是有口難言。
大戰當頭,卻把權貴子弟運往後方,只讓寒門弟子衝鋒陷陣。
這種事兒,實在不太光彩,明面上總要有個說法,不然難以服眾。
中將軍官想了想,決定借坡下驢,乾脆順承道:「你們剛才說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但這事兒不是我能做主的,上峰下令,調趙正北回奉述職,你們等消息就行了。」
「長官,空口無憑,要不你讓咱們寫個聯名信吧?」付成玉顧盼左右,「弟兄們,咱們一起寫封信,給趙營長帶上,萬一受了處分,也好從輕發落。」
「我看行,那督軍署也不能不講道理吧!旅長都跑了,那能怪咱們么!」
「俺不會寫字兒,按個手印兒也行吧?」
眾將士群情激奮,連忙齊聲響應,甚至作勢攔車,央求兩位將官,讓北風帶上聯名信。
本來挺簡單個事兒,蔦悄就辦了,結果卻因這一場誤會,鬧得煞有其事。
李參謀聽不下去了,破口大罵道:「寫個屁的聯名信,都他媽給我回去幹活兒!」
少將軍官也忙著拽北風上車,情急之下,便低聲吐露了實情。
「正北,你先上車,他們願意寫就寫,到石門寨就消停了,你哥你嫂子著急,催你回去呢,今天晚上的火車票。」
不消他說,北風這時也已恍然大悟。
怪不得剛才提起江連橫,原來是家裡動用了關係,讓他躲避戰火。
一定是大嫂的主意!
想到此處,趙正北心裡滿懷感動——老嫂比母,小叔似兒!
北風是天生地養的小靠扇,只要有人惦記,便覺得幸福。
情到濃處,恨不能立刻飛到大嫂面前,道一句平安,問一聲辛苦。
可就在此時,眾將士聞聲趕到。
趙正北轉身望去,見那些灰頭土臉的弟兄們為他擔心,而實際上,他卻要返回奉天,甚至放個長假,在家裡吃香的喝辣的,便忽然感到面紅耳赤。
看到付成玉,猛然想起他常說的「職責所在」,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中將軍官不多解釋,轉身已經奔著汽車來了。
李參謀忙著轟趕士兵回到戰壕,假意寬慰道:
「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說你們吶,也太小瞧趙營長了吧!別瞎操心了,人家保准不會有事的,不僅不會問責,沒準還能高升呢!瞅瞅,多給家裡長臉吶!以後傳出去,增光添彩!」
聲音漸漸遠去,但在北風的耳朵里,卻似乎越來越清晰。
心中的慚愧與不安,也隨之愈發強烈。
「為啥?人家有關係唄!」李參謀仍在碎碎念,「你們就不用想了,老實待著打仗吧!我也不清楚,但我估摸著,趙營長家裡,至少也是個大內總管吧!嗬,怪我說錯話了,那不成太監了么!」
直到聽了這話,趙正北才忽然停下來,按住車門,轉身回望。
卻見眾將士已經陸續遠走,唯獨付成玉還沒離開,就站在那裡,靜靜望著北風。
「別搭理他,郭鬼子的人,就那德性!」少將軍官催促道,「正北,上車吧!」
趙正北的目光忽然堅定,轉而卻問:「長官,打參謀是什麼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