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探底
范斯白依然瘦削,小身板兒穿了件黑色西裝,油頭鋥亮,手裡端著細長的高腳杯,一邊搖晃著,一邊朝江連橫緩步而來。
最近幾年,兩人曾經有過幾次合作,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鬧的情報交換,不成氣候。
彼此間的聯絡,也全由「床下罌」和「無鳴鵑」代勞。
哈埠一別,兩人便始終沒再見面,今日見了,江連橫難免有些驚奇。
雖說近期奉天名流雲集,但聯合議會畢竟是國人內政。
范斯白既不是外交官,也不是銀行家,卻能在這種級別的宴會上現身,著實令人不解。
江連橫迎上前,照面就問:「范先生,沒想到你也來了,用的假名字吧,我可沒在宴會名單上看見你。」
范斯白點點頭,笑著說:「是假名字,但不是為了隱瞞江先生。」
「真能說笑話,這傢俱樂部雖然是我的生意,但我今晚只是個邊角料,你犯得著瞞我么。」江連橫不以為意。
宴會名單由省府公署制定。
江家也不是吃乾飯的,倘若有人冒名頂替,自然早就查出來了。
更何況,今晚的會友俱樂部門口,還有張大帥的警衛團親兵篩查,萬不會有所疏漏。
既然假名字能出現在名單上,那便足以說明,范斯白就是受到了省府的邀請。
「只是不知道,范先生這次是以什麼身份來的?」
「記者。」
「實際呢?」江連橫追問。
范斯白回身掃視兩眼,旋即輕輕推著江連橫,將其帶到宴會廳的窗邊角落。
一個是省城密探顧問,一個是國際多面間諜。
雙方確認四下無人,隨即便將手中的高腳杯放在窗台上。
范斯白壓低了聲音,神情警惕道:「江先生,實不相瞞,我們倆現在算是同僚。」
江連橫挑起眉毛,輕問:「老張請你當顧問了?」
「他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報價。」范斯白的嘴角微微上揚,「平時,我可以跟吳大帥單線聯絡。」
「是因為黑吉兩省邊界叛軍的事兒么?」
據江連橫目前所知的情況,關東叛軍,絕不僅僅是匪患那麼簡單。
叛匪的主力,其實是先前吉省孟督軍麾下被遣散的官兵。
隨後,這夥人又相繼招攬了綏芬河山林游擊隊,還有幾股綹子,共計數千兵馬,自封「討奉軍」,積極響應吳秀才倒張。
近來聽聞,叛軍已經沿中東鐵路,連破九站,兵鋒直指哈埠。
老張儘管明面上不緊不慢,卻也容不得叛軍繼續囂張下去。
不料,范斯白卻說:「那只是一方面,張大帥雇傭我,主要還是為了獲取國際情報。」
江連橫聞言,不由得壞笑兩聲,腆著臉問:「方便透露透露么?」
「這已經不算什麼秘密了。」范斯白聳了聳肩,「大帥主要是為了打探北方的情報,今年秋天,紅毛應該會進攻海參崴。」
「他們這仗還沒打完呢?」
不怪江連橫粗陋寡聞,而是相比於幾年前,自從紅毛掌權以後,相關的戰事報道,已經很少見於報端了。
范斯白抿了口酒,再次警惕地環顧左右,這才接著說:
「北方內戰什麼時候結束,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東路權歸屬問題。遠東想要回收路權,白毛不會答應,紅毛嘴上答應,但也絕不會免費。而且,東洋人也想趁機收買,這些才是最重要的情報。」
毋庸置疑,北滿鐵路作為連接歐洲的陸上通道,價值難以估量。
誰能搶下路權,就等於是躺著數錢。
江連橫聽了,不禁問:「那現在是什麼情況?」
「很難說,現狀相當複雜。」
范斯白的回答格外謹慎,不知到底是刻意隱瞞,還是情況果真如此。
不過,關東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麼安穩,這是可以肯定的。
北邊有毛子,南邊有鬼子,前狼后虎,其間又夾雜著許多潛在的異端,諸如前清宗室。
幾年前,張大帥曾經大肆搜捕過宗社黨。
然而,清廷國祚二百餘年,皇族宗室,數不勝數,豈能全部清除?
老張殺的是宗社黨,而不是前清宗室。
換言之,只要那些旗人不會危及到他的地位,他都願意極力拉攏。
更不必說,眼前這位猶太人,他的族群當中,還有不少人痴心要在關東建國。
狼多肉少,各方紛爭只是早晚的事。
江連橫呷了一口酒,默不作聲。
正在沉吟時,宴會廳內忽然響起一陣騷動。
眾賓客近乎同時轉身,面朝廳內正前方的空地。
樂聲停止,棚頂的玻璃吊燈格外刺眼。
明晃晃的燈影下,只見張大帥身穿戎裝,其後簇擁著關外一眾高管,滿面堆笑地走上主席台。
霎時間,宴會廳內的各國記者,紛紛涌到主席台前,端著照相機,噼里啪啦,閃出一道道如同槍焰的鎂光燈。
旋即,他們又連忙掏出巴掌大的記事本,隨時筆錄,嚴陣以待。
張大帥微微抬起胳膊,朝在場的宴會嘉賓揮手致意。
儘管他個頭矮小,身量無異於一個抽巴巴的小老頭兒,但言行舉止間,確有幾分梟雄氣魄。
「各位——」
大帥身邊的翻譯官實時轉述,除了通行的英文以外,竟還單獨列有一位東洋翻譯官。
「雨亭不才,承蒙關東父老推舉,由我出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今日宴請諸位友邦大使,以作公示……」
講話的時間並不長。
無外乎聲稱「聯省自治」乃是受命於民,今後關東外交事宜,煩請友邦大使,轉而前往東三省保安司令部洽談。
凡此種種外交辭令,張大帥並不擅長,一聽就是提前背好的詞兒。
唯獨臨了時,當著眾多華洋記者的面兒,趁機罵兩句吳秀才武人干政,算得上是有感而發。
冷不防蹦出個髒字兒,連他自己都有些慚愧。
「總而言之——」
張大帥轉身接過副官遞上來的洋酒,朗聲賀道:「為了東三省的長治久安——大家乾杯!」
言畢,宴會廳內頓時掌聲雷動。
西洋使團,連同各自家眷,紛紛鼓掌慶賀,更不用提奉張集團內部的一眾高官了。
然而,宴會廳內,最興奮雀躍的,到底莫過於東洋使團。
其中幾人,甚至當眾操起了東洋話,語調生硬地笑道:「為了張大帥的野望——乾杯!」
旋即,大家紛紛舉杯,仰頭酒盡。
江連橫立在會場的角落裡,同樣舉杯遙祝。
他飲下色澤鮮紅的葡萄酒,目光透過高腳杯的杯壁,遠遠望向那幾個東洋大使。
玻璃杯的弧度,使得小東洋的身形變得扭曲、誇張、近似於非人,連那喜悅的笑顏,似乎也隨之變得有些病態。
江連橫恍然發覺,那幾個小鬼子有點眼熟,正是前不久在大帥府院內,見到的那個秘密使團。
只不過,人數少了許多,其中也並未發現武田信的身影。
「張大帥現在跟東洋人走得更近了,不是么?」
范斯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江連橫聞言,不禁點了點頭。
這種細微的變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想當年,張大帥剛剛發跡時,仰仗的是前清余勢。
雖說早在綠林混跡那會兒,他就曾經跟小東洋打過交道,替小東洋游擊過毛子。
但在那時節,聯合鬼子,驅逐毛子,乃是朝廷內外一致認可的主流策略。
其後,他又試圖傍靠方大總統。
小東洋根本看不起他,他也沒資格跟小東洋交換利益。
直至大總統暴斃,老段倒台,宗社黨爛泥扶不上牆,張大帥才算正式被小東洋當成是個人物看待。
即便如此,老張也並未如此逢迎過小東洋。
但現在不同了,前線戰事失利,麾下的實力無法滿足日益膨脹的野心,他漸漸變得愈發主動,甚或投懷送抱。
「是啊,那能咋整,這事兒橫豎輪不著我來操心。」
江連橫嘴上滿不在乎,暗地裡卻有些惴惴不安。
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
他說不清楚其中的具體緣由,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絕不僅僅是因為江家曾經殺過兩個小東洋。
范斯白點點頭,轉而笑道:「那倒也是,局面越複雜,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反而越有好處。」
「我是什麼人?」江連橫忽然問。
范斯白略感困惑,皺著眉頭說:「生意人,情報生意啊!」
「那你搞錯了,我不是做情報買賣的,這充其量只能算是我的副業。」
「可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情報交易得來的,難道不是么?」
江連橫遲疑了,想了想,才說:「就算是,那也不是我的本願,誰知道怎麼就莫名其妙走上這條道了。」
「什麼叫本願?」范斯白不解。
「嗯……就是最開始的想法。」
「那你最開始的想法是……」
「活著。」
「呵呵,江先生真會開玩笑啊!」
「我像在跟你鬧笑話么?」江連橫轉過身,忽然正色道,「身不由己,知道是啥意思不?」
范斯白暗自揣摩片刻,點點頭說:「大概能明白。」
江連橫擺了擺手,似乎不願繼續談下去。
這時候,宴會廳內恰好進行到了交際舞的環節。
軍官、大使、富商、政客……眾人紛紛喜笑顏開地步入舞池。
有人攜著妻子翩翩起舞,也有人攜著別人的妻子談笑風生。
人群中忽然瞥見王正南的身影。
這小子不知什麼時候暗中學藝,挽著媳婦兒程芳,竟跳得有模有樣,樂在其中,如魚得水。
更遠處,庄書寧正混在軍官太太團中,沖著舞池裡的幾對年輕男女,評頭論足,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
江連橫忽然感到一陣寂寞,或者說是莫名有種愧疚感。
范斯白笑著問:「江先生不去找人跳支舞么?」
「不了。」
「那我就先失陪了。」
范斯白點頭致意,不想剛走出幾步,竟又被江連橫出聲叫住。
「對了,范先生準備在奉天待多長時間?」
「不會待多久的,明天或者後天就要回哈埠了。」
「這樣啊……」
江連橫沉吟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范斯白見狀,當即調轉過來,徑直問道:「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么?」
思來想去,江連橫終於開誠布公:「我想讓你幫我查個人。」
「這人在哈埠?」
「不,他在奉天。」
范斯白半是意外,半是困惑,難以置通道:「既然人在奉天,以江先生的實力,還需要我幫忙嗎?」
「問題是我不想打草驚蛇。」江連橫道,「或者說,我不想讓那人懷疑我有敵意,所以才想委託別人來辦。」
「有趣,江先生想秘密調查?」
「對,你不是說過,你很守信用么!」
「那當然!」范斯白說得振振有詞,「只要價錢可觀,凡是敲定的買賣,我絕不會透露僱主的消息。」
「你最好沒撒謊。」
「呵呵,江先生在哈埠也有據點,我可不想哪天早晨的時候,被人在路邊發現我的屍體。」
范斯白是職業間諜,並且效力於多方勢力。
在這種行當里撈錢,倘若毫無原則、毫無底線,早已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根本輪不到江連橫動手。
「說吧,給我一個名字。」
談好了價碼,范斯白徑直說道:「江先生要查的人,想必不是無名之輩,我就算回哈埠,也能搞到相關情報。」
這一次,輪到江連橫警惕起來。
他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旁人在場,才說:「這人是個小東洋,叫武田信,最近經常在奉天出沒,我要他的所有信息。」
范斯白點點頭,又問:「怎麼,這人對你不利?」
「那倒沒有,他對我還算客氣。」江連橫說,「但也就是因為太客氣了,我才有點彆扭。」
「也許……他只是想跟你合作?」
「問多了吧?」江連橫有些不滿,「虧你還是職業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范斯白微微鞠躬,笑著賠罪道:「是我問多了,江先生別介意,我會儘快給你答覆,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失陪了。」
說罷,他便轉身在宴會廳內,尋起了漂亮的單身姑娘。
靡靡樂聲,輕柔舒緩,宴會的氣氛漸近高潮,到處瀰漫著歡聲笑語。
江連橫飲盡殘酒,背靠窗檯,一邊輕輕轉動著高腳杯,一邊冷眼旁觀著眼前這場華洋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