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天涯路
徐嘉樹掀開馬車帘子的一線,扭頭看向西沉的落日。
道路兩邊的溝壑里不時能看到散落的屍體,那些發白的,腐爛的,和蠕動著的肉芽都在隆冬餘暉的掩蓋下變得隱晦起來。
洛陽到長安之間這長長的四百里路沒有埋葬任何人,倒下的人將永遠留在這裡,沒有墓碑,沒有儀式,沒人記得。
一條望不到頭的長隊沿著狹窄的崤函古道從雒陽向長安緩慢地行進,正是不久前火燒洛陽的董卓軍和被強迫遷徙的民眾。
民眾們攜老扶幼,僅剩的財富暴露在群狼環伺之下,什麼東西被看上了當即就被搶走。
不時有人嘗試逃跑,不一會便被西涼騎士抓回來當眾處決,貌美的婦人強行被擄走,再不見蹤跡。
幾代人以來,羌亂,黃巾,匈奴和鮮卑就輪流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死亡和別離,如今只不過輪到雒陽了而已。
哀鴻遍野,卻無人敢高聲痛哭。
西涼軍人人在甲胄外套著幾層綾羅綢緞,手裡還拎著裝滿劫掠而來財物的包裹,有馬的騎士便用馬馱著財物,自己下馬步行。
董相國自己的財物裝了滿滿幾百輛大車,和皇家用具混在一起慢悠悠趕路,隔一段時間就要累壞一匹上好的挽馬。
徐嘉樹一行人與蔡府離得不遠,很有默契地保持速度的一致,好讓彼此有個照應。
「將軍!」,蔡琰拉著徐嘉樹的袖子,把他的目光拉回馬車裡,少女催促道:「該你了,不要想耍賴!」
......
無所謂,我會認輸。
看著這盤已經爛掉的棋,徐嘉樹長嘆一聲,「你贏了。」
「好耶!」
蔡琰興奮地振臂一呼,渾身是勁地重擺棋盤,一邊還不忘嘲諷:「我看徐尚書這棋下得也就比蔡侍中好一點了。」
......
你這話說得就很沒有競技精神了。
慘遭擊敗的徐嘉樹還想理論一番,身後的劉營迫不及待地推開他,「到我了到我了。」
「徐子茂,我幫你報仇!」
長公主殿下擼起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這是兩位最強騎手的巔峰對決。
馬車就這麼大,裝不下太多人,蔡邕年紀大了,思維跟不上小年輕,下了幾把就表示不好玩,而甘寧棋路過於直來直往,下不過還經常生氣,可謂棋品敗壞,都被剝奪了參賽資格。
只有徐嘉樹具備豐富的放水經驗,經常能恰到好處地營造出棋差一著的局面,故忝列第三名。
一二名則是眼下正在決戰的兩人了,排名不分先後。
徐嘉樹這樣做是希望用這個遊戲讓她們忘掉外面的生離死別。
這些都是別人的錯,她們至少有不被影響的權利。
眼見雙方的廝殺正入佳境,徐嘉樹放心地出去透透氣。
「你幹嘛去?」身後的蔡琰嘟囔著問道。
「去採風。」徐嘉樹敷衍道,轉身把帘子拉了下來,四周又回到了熟悉的地獄。
人的適應能力真的很強大,幾天的時間,徐嘉樹就從一個雞都沒殺過的現代社會小科員變得可以對道旁的屍骨坦然視之,甚至聞久了,連惡臭味都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董卓的遷都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可在這個世界末日一般的年代里,其實也算不了什麼,甚至只是一個前菜。
在一個王朝走到生命周期盡頭之時,一切天災和人禍山崩一般倒向苦難的人民的結果,不是簡單筆墨可以描述的。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餘一,念之斷人腸。」徐嘉樹不禁喃喃道。
......
滎陽,汴水。
棕色的戰馬奔跑中飛濺出一條鮮紅的血液,塊狀的結實肌肉因吃痛而痙攣,痛苦讓它無視了鞭子的命令,在疾速奔跑的途中失去了平衡,猛然一甩,把背上的主人甩了出去。
曹操狠狠摔了一下,袍子被摩擦力扯開,飛出去幾塊布片,鎧甲上粘上了一層泥土,沒有披甲的地方則漏出血紅色的真皮層,血珠流下,劃出一道紅色痕迹。
他有些耳鳴,戰場上震天的喊殺聲穿過了耳膜,像是直接在他的腦子裡響起來,讓他發暈,發虛,站不太穩。
他的周圍,數不清的人影面對著他跑來,又經過他而去,對了,曹操想起來了,自己的命令是全軍衝鋒,怎麼這些人在往後撤退呢?
不,不能潰逃,對面是騎兵,要是潰了,所有人就全要死在這裡。
他高高舉起佩劍,用盡全力地喊出了自己心裡的聲音:
「有進無退,奪回洛陽」
但是無人在意這個矮小男人舉著劍在喊什麼,這些從已吾縣招募的所謂兵勇不久前還是活不下去的農夫,現在他們只想順著人潮逃跑,只要在這場生死競賽中勝出,不,只要和身後的人保持距離,死神和自己之間就隔著一層紗。
耳鳴的曹操拼盡全力喊出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到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面對潰退的人流,或許某個慌不擇路的人會把這個軍官裝束的矮小男人撞倒,然後踩死在地上,或許徐榮帳下的某個騎士在馳騁中隨手一刀把他砍成兩段,曹操在這一刻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等待死神追上自己。
直到他被一雙手抱起來。
是堂弟曹洪。
「大兄,上馬!」曹洪抱起脫力的曹操,把他以一個可笑的姿勢推上了自己的戰馬,然後奮力揮鞭,胯下戰馬發出一聲悲鳴,飛快地越過了潰兵,還撞倒了幾個來不及閃躲的倒霉蛋,在被浪潮淹沒之前,逃出了這裡。
這便是在董卓主動讓出洛陽盆地之後,關東方面最有力的一次軍事行動了。
就算是此前聯軍中戰績最為耀眼的孫堅孫文台,也受制於袁術在後勤上的掣肘,只是第一個進駐洛陽,填埋陵寢,修葺了一下宮室,便再無力向前進軍。
諸侯們滿足於逼退董卓帶來的雄厚政治資源——函谷關以東廣大的地盤被手握中樞的敵方放棄了,既然中樞被公認的奸臣控制,那就不勞人家下令,諸侯們紛紛玩起了自表,自領,或者互表官職之類的把戲,一個個沉迷於陞官搶地盤。
以至於當曹操決心進行一場軍事冒險的時候,除了張邈出於義氣派出了一小隊援軍之外,無人願意提供幫助。
大半個天下變成了事實上的無法之地,權力的玩家們安靜了下來,專心地爭搶散落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