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宴無好宴
雖是蔡府之宴,上首卻並排坐著四個人,王允、蔡邕、趙謙(時任太尉)和荀爽。
來賓包括朝中各位兩千石和中郎將,最次也得是黃門侍郎這樣的清貴人物,如果不論東面正在窩裡斗的諸侯們,漢室最後的殘黨齊聚一堂,說是群英薈萃也不為過。
據說是司空荀爽考慮到關中正在經歷飢荒,於是建議封侯宴集中起來辦一場就夠了,因此才有如此盛況。
眼下董相國親自留屯雒陽,作為長安朝廷的頭號人物,王司徒板著臉第一個發表重要講話——大意是說從二月初一直到現在接近四月,大家終於保護天子完成了隨駕遷都的大事,現在除了皇宮還沒有完成修繕,其他部門要因陋就簡,準備開始上班云云......
這就是團建的時候談工作了,屬於十分掃興的行為。
徐嘉樹悄悄撇了撇嘴,覺得若是此時桓階在旁邊,肯定又要吐槽一番了。
不見桓伯緒的第6個小時,想他......
開玩笑的,這又不是南通文,而且這次徐嘉樹的身邊坐著荀攸,有這位「曹魏謀主」在,誰沒事還想桓階啊?
荀公達雖然上次被徐嘉樹光明正大地偷窺之後,對這個小子印象一般,但畢竟他也是蔡府的半個主人,便由著徐嘉樹坐在自己旁邊,只是獨自喝起了悶酒。
一杯接著一杯,輪到荀爽講話時,荀攸已經快要把自己灌醉了。
他很少喝酒。
上一次還要追溯到荀攸十三歲時,撫養他長大的祖父荀曇去世,他避開所有的賓客,獨自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被趕回來主持喪事的荀爽發現,為這個在葬禮上突然消失的小侄孫遮掩。
「攸兒若是不嫌棄,以後就把叔公當做你的親爺爺。」
那時便隱居漢水之濱著書立說的荀爽才四十二歲,身形不像現在這麼瘦弱,長時間的耕讀生活讓他看起來像個壯實的田間老農,一點都不像同族的長輩們那樣渾身的大族架子,明明是個只當過幾天郎中的白身,卻偏偏在全天下都有卓絕的聲望,是荀氏真正的頭面人物。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位叔公的青睞,荀攸這個無親無故的小孩才能在荀氏這樣的大家族中保持自己沉默寡言的性格,而不會有人敢來欺負他。
加冠之時,荀爽特意給他取表字為「公達」,可謂寄予厚望。
......
回到宴會上,王允一通又臭又長的官話狠狠地掃了來客們的興緻,一時間談笑的聲音都小了不少,於是司空大人起身救場。
「王司徒說的沒錯,今天過後各位一定要勤勉奉公」,荀爽先是表示王允說的對,然後宣布:「但好景難得,此宴大家務必盡興而歸!」
冷場的氣氛這才再次熱烈起來。
「你聽慈明公的聲音」,一旁的荀攸不知什麼時候靠過來,帶著半身酒氣,小聲地問徐嘉樹:「是不是很虛弱?」
......
有嗎?
在徐嘉樹看來,這個老頭和往常一樣,看起來瘦得皮包骨頭,其實精氣神好得很。
就像那種教了一輩子書的中學老師,別看頭髮眉毛都白了,可一到上課的時候嘴巴還是能叭叭個不停,在講台上風騷走位,寫滿一黑板的板書,順手再用粉筆精準命中幾個後排的睡羅漢——「你們讀書是為了我讀的?」
也許只有等退休了,才能看到他們遲暮的樣子。
「沒有吧......」,他小聲回答,「慈明公不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哦,你們都聽不出來」,荀攸露出一抹醉笑,「只有我知道,他是裝的。」
看到悶葫蘆難得這樣失態,徐嘉樹定睛仔細打量了一陣,才發現荀爽舉著酒樽的手確實偶爾會抖一下,老頭面前的几案前,已經灑下幾滴酒水。
「聽聞蔡中郎的弟子寫得一手好字,不妨執筆為今日之宴做序。」
荀爽的講話很簡短,卻在結尾的時候點了一下徐嘉樹。
「慈明公在抬舉子茂呢」,荀攸在下面悄悄扯了一下徐嘉樹的袖子,「可千萬不要浪費他的一片苦心。」
隨後這位名聲不顯的荀氏子弟又滿飲了一杯,再也喝不動了。
他本就沒多少酒量。
荀攸的模糊的目光里出現叔公年輕時的樣子——慈明公啊,都到這種時候了,還要為漢室盡忠嗎?
......
本來做序是一件挺簡單的事,只要寫一下時間地點和赴宴的大佬就是一篇合格的序,但這種時人司空見慣的事情恰恰是徐嘉樹從來沒做過的,他下意識就要發動穿越者的被動技能——文抄。在眾人看來,就是這位被當世「碩儒」點名的年輕尚書郎在低頭沉思。
看來是個胸中有筆墨,要趁機做一番議論的,考慮到徐嘉樹之前的字寫得確實不錯,諸位高官不由得多出幾分期待,看他要寫一篇怎樣的序出來。
被點名的徐嘉樹排眾而出,同時腦子裡不斷地搜索學過的序。
蘭亭集序?
不行,那是「曲水流觴」的野餐,而且人家是「修禊事也」,能抄的部分只有中間一小段,不合適。
滕王閣序?
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
很快,徐嘉樹動筆了。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這兩句算得上老生常談——人生的短暫大概是自從人類這個物種產生智慧以來就一直為之苦惱的問題。
而荀攸小聲念著,眼角卻不知何時留下兩行清淚。
人到而立之年,最後一位親近的長輩病重,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世間萬物,終有盡時,而他荀攸,也再無人生歸處——公達公達,可我荀攸何時想要飛黃騰達?
所作所為,不過是不想讓慈明公失望而已。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徐嘉樹繼續寫下去,眾人臉上紛紛露出異色。
駢文在漢末才剛剛出現,本質上是對於文字運用的一種新的探索,至於到後面發展為無病呻吟,被唐宋八大家重新撥亂反正,則是南北朝之後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出現一篇上好的駢文,無疑是令人驚喜的。
這首序行文瀟洒,用詞華美,更難得的是立意積極向上,可謂是一流的議論。
就連王允也忍不住對蔡邕調笑道:「先有曹孟德,後有徐子茂,伯喈收弟子的眼光可以與音律、書法並稱三絕了!」
荀爽本就是為了在朝中高官面前給徐嘉樹一個展示的機會,也湊趣道:「難怪子茂不願意來我司空府,原來是嫌我這廟小了。」
當著滿朝兩千石的面,自己的弟子得到司徒司空如此誇讚,蔡邕也是臉上有光,一張老臉笑的跟菊花似的。
感受到眾人的反應——尤其是蔡琰與有榮焉的表情和呂玲綺的一臉不爽,徐嘉樹心裡瘋狂感謝詩仙,順便感謝一下那個逼自己背書的語文課代表,是我錯怪你了!
而之後,作為記錄者,徐嘉樹就只需要負責寫下眾人的詩作,好歹是沒有出現一章裡面抄兩篇文的惡劣行徑。
只是荀攸的那些話一直在徐嘉樹心裡揮之不去。
荀爽這老頭真的病重了嗎?
若此刻他的手邊有一本《後漢書》就該知道,司空荀爽,只有一個多月壽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