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針 霍家秘聞

第十一針 霍家秘聞

「霍侍郎那個霍家?」

陳楊氏哼了一聲,算是肯定。

翠娥頗為震驚,因為那個霍家來頭太大了,家主霍韜是「大禮議」事件的功臣,簡在帝心,對皇帝影響甚大,官品雖是侍郎,權勢卻直逼宰輔,曾以一己之力將前任首輔楊一清拉下馬來,在廣東這邊,都稱霍老是「不在內閣的閣老、勢壓尚書的侍郎」,這樣一個在京師也能攪動風雲的人物,放到廣東這邊便是遮天蔽日的神仙了。

不過翠娥更是:「霍家要嫁孫女,跟那個繡房崽能有什麼關係?」

一個是九天之上的政要、一個是卑微到泥土裡的野種,翠娥實在不能想象兩者能有什麼交集。

陳楊氏哼道:「霍家要選婿,老太太不知道被梁惠師灌了什麼迷湯,竟然想讓那野種去試試。所以就給了那野種一點產業,顯得體面一些。」

翠娥忍不住失笑:「這……這怎麼可能!」

宰相級別這種大人物的孫女,別說林叔夜這般出身,就算是陳子峰還沒成親,怕是也沒這個資格。

陳楊氏道:「那個孫女,不是親孫女,只是霍老的族人,都已經出了五服,家裡又窮到要到霍府當長工,只是同樣姓霍而已——偏偏出了個好女兒,年幼時不知怎的入了霍老的法眼,便認作了干孫女,在書房伺候了兩年。說是孫女,其實更像丫鬟,但說是丫鬟,又畢竟得了霍老的青睞,聽說在霍老跟前能說上話。眼看她年紀漸大,不宜再服侍霍老,霍家便要給她選婿,據說霍老問她意見,她說不計夫婿出身貧富,只求人品佳好、琴瑟和諧。若是嫡親孫女,哪能這般任性?定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倒是她這個出身,高不成低難就,的確是選個人品好出身不高的人為佳,所以霍老也就答應了。」

翠娥聽得發怔:「那要誰能娶了她,豈不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何止!」陳楊氏道:「到時候整個家族都能雞犬升天。」

清貴名門肯定不屑於此,但如果有寒門子弟能娶到這樣一個能在霍老跟前說得上話的干孫女,好處自然多多。廣茂源這些年能順風順水,據說背後也跟搭上了霍家有關,如果家中子弟能娶到這位霍家義女,那自然能更進一步拉近跟霍家的關係,進一步鞏固陳家的地位。

「但是,這件事情跟讓那個繡房少爺生子過繼又有什麼關係?」

「這本來是兩件事,卻被梁惠師那個賤人掰扯成一件事了。」

雖然林叔夜是陳老夫人的血脈,但她本來還看不上他,不過如果能娶到霍家的孫小姐,那生下的孩子身份又不大一樣了,讓其中一個兒子過繼給陳子峰繼承廣茂源,霍家孫小姐多半也是願意的——在這個時代這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

但兩全其美,卻有個第三方未必樂意,那就是陳子峰的正妻陳楊氏了。

陳楊氏恨恨道:「這兩件事情,不管是生子過繼還是霍家招婿,都是八字沒一撇,哼!走著瞧,我就看死這繡房崽最後兩件都落空!」

林叔夜來的時候是從前面的偏門進,然後要走的時候,果然是被小廝引往後門,因沒說幾句話便被逐客,劉三根還沒來接,後門卻已經被關上了。

站在門外,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說:「原來一切都沒變呢。」

其實這麼多年來,處在這種位置上的他早看盡了人情冷暖,只不過他還不肯放棄對善意的期待,所以當陳老夫人將綉坊交給他、又給了他一個認祖歸宗的希望時,他心裡不但萌生了感激,同時對陳家的好感也提升了不少,但現在……

「嗯,現在也要感激的。」林叔夜對自己說:「惡意是有的,但善意仍然存在。」

他娘林添福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總是告訴他:人活著,要多看看別人的好,少念著別人的壞,這樣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因為林添福認為:認為這個世界好人比較多的人,日子會過得舒服些。

大概也是因為這種想法,才讓林添福能在那麼惡劣的人生際遇中還能將日子過下去,而且好像還越過越好。

在這一方面,林叔夜還是聽他娘的。

眼前一道流水淌過,這道細細的流水如今是後花園的魚池流出來的,溝渠都是用紅磚鋪好的,但在十幾年前卻還是一道小泥溝,景物的關聯將林叔夜的記憶勾了起來,就像石頭丟進水池裡,不但讓水面泛起漣漪,還激起了水底的黑泥。

十幾年前的那天,他也是從後門出來,跟老師道別後,天空就忽然下起了暴雨,雨水很快讓這條小溝都漫溢了,而他並不是站著,而是趴著,被人用腳踩著脖子喝泥水差點淹死。

那是他七歲時的事了,那一年他在陳家附近的私塾外旁聽,展現了出了過人的讀書天賦,絕句律詩聽一遍就能背誦,古風聽個兩三遍也能記住了,私塾的老師發現后十分歡喜,有心栽培他,卻發現他連戶籍都沒有,沒有戶籍便沒有科舉前途,因此帶了他來到這裡,求見陳老夫人,希望陳老夫人給這小孩一個名分,將來如果讀書有成,說不定還能幫陳家光宗耀祖。

然而陳老夫人當時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一個繡房崽,有口飯吃就夠了,還讀什麼書。」

有些記憶本來已經深鎖在時間的塵埃里,但這時觸景生情再次在腦中閃現時,引得林叔夜……又是自嘲地一笑。

二十年間受盡輕賤的日子,已經把他的心冶鍊得堅硬無比,再要傷害到他不容易了。

「為什麼我還會對她有所期待,就因為她忽然把一個破落綉坊交給我,便忘了這二十年她是怎麼對我們母子倆的了嗎……真是好笑!」

便在這時有人叫道:「哎喲,這是誰啊!」

迎面走來四五個人,居中的是一個又胖又壯、錦衣綉服的青年,身後跟著幾個跟班,其中一個是畏畏縮縮的少年,另一個一張歪嘴上長著兩撇老鼠鬍子,因為長年歪嘴兩撇鬍子就變得一上一下、十分丑怪。

「我說是誰,原來是繡房崽啊。」

這胖青年是陳家的二少爺陳子丘,也就是十幾年前踩著他脖子喝泥溝水的少年。

地方是那個地方,人還是那個人!

林叔夜沒有忘記那場欺辱,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對方,聲音平和地叫道:「二哥。」

「誰是你二哥!」陳子丘冷笑:「聽說老太太發了慈悲,賞了你一座破爛綉坊,你該不會以為就能跟我稱兄道弟了吧。」他手中拿著一條皮鞭,在空中甩了個響鞭,跟著當頭向林叔夜臉上劈了過來,他練鞭已經練了好幾天,這一手打得又准又狠,那畏縮少年臉上幾條未消退的鞭痕就是成果之一。

不料林叔夜頭一偏手一擋,竟然抓住了皮鞭,陳子丘怒道:「你竟然敢躲!還敢抓住我的鞭子!」

這一鞭來得極重,林叔夜抓住皮鞭的時候手疼得厲害,他卻恍若未覺,口中說道:「陳子丘!雖然我是庶出,但你這麼說話未免有些過分。我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那個會被你踩在泥坑裡沒法動彈的孩童了。」

「庶出?」陳子丘哈哈大笑:「你算什麼庶出!過來!」旁邊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彎著腰走了過來,林叔夜這才認出,這個少年其實也是他的兄弟,叫陳子興,比他小一兩歲,是妾室生的。這少年也是個凄涼人物,十來歲時被陳子丘拿炮仗綁在下體,據說被炸得血肉模糊不能人道,但他面對陳子丘時卻是又怕又順從。

陳子丘用手拍著陳子興的頭,就像拍著一條狗:「這個,才叫庶出。你算什麼東西,我老子喝醉酒在繡房搞出來的野種,也好意思叫什麼庶出?」

這一句話,終於把林叔夜給激怒了,他能夠忍受別人輕賤自己,但不能容忍別人輕賤母親,他怒道:「陳子丘!你給我把話吞回去!」

「哈,還敢回嘴了,我看你就是皮痒痒!給我把他按住!」

那個歪嘴伴當已經沖了過來,病態少年猶豫了一下也過來幫手,忽然劉三根跑了出來叫道:「你們做什麼!」原來他到了有一會了,看到林叔夜跟人說話便沒冒頭,這時才衝出來卻被另外兩個跟班攔住。

林叔夜雙拳難敵四手,這些年他讀書學禮、練畫下棋,唯獨沒練過武,因為他的老師也只是個落第秀才,不會武功,掙扎了幾下發現掙扎不過,他就放棄了,腰間挨了一腳,整個人趴在了溝渠旁,再抬頭,又看到了陳子丘的那張臉。

陳子丘一鞭抽在了他的臉上,哈哈笑道:「繡房崽,你以為你也能當少爺了不成?我告訴你,你再怎麼變,你也只是個繡房里生的野種!」繡房崽這三個字,藏著知情人對林叔夜出生情況的辱罵,所以剛才在大門外,門房叫的那一聲「綉坊少爺」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婉轉了一層而已。

陳子丘一邊說,一鞭拿鞭梢敲林叔夜的頭:「你這張臉,我看著就噁心。我告訴你,以後你少讓我看見,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嗯,你幹嘛這麼看我?瞪著大眼珠子……不對!你竟然敢這麼看我!」

林叔夜雖然被壓倒在地動彈不得,卻還是硬著脖子朝上瞪著,讓陳子丘無法忍受的是,他的眼神中沒有恐懼、畏縮、求饒,甚至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嘲弄。陳子丘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但那種嘲弄的目光仍然沒有改變。

林叔夜嘴角都已經帶了血絲,卻開口笑道:「我為什麼不能這麼看你?」

「你都被老子踩在腳底下了,你還笑,你還笑,你還笑!」

說一句「你還笑」,他就踩多一腳,可他踩多一腳,林叔夜就多笑一聲。

一踩一笑到後來,早被酒色掏空的陳子丘腳都有些沒力氣了,而蒼白少年則被林叔夜笑得心裡發毛:「阿夜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就在這時,幫忙壓制林叔夜的歪嘴伴當也有些疏忽,趁著兩人手微松,林叔夜忽然暴起,整個人抱住了陳子丘一起滾到水溝里,將他壓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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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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