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針.改綉
一場暴雨洗刷了澳門的地面,林添財跑進院子,脫了蓑衣,看林叔夜正在屋檐邊看著雨水發怔,皺眉道:「怎麼,還在想那娘們的臉?」
他對高眉娘總是不願意尊重,哪怕是在語氣上。
「那張臉,好倒好像見過似的……」
「不醜嗎?」林添財問。昨天他也跟著林叔夜闖了進去,只差那麼一瞬,高眉娘已經將臉轉了過去,導致他竟沒看到。
「不醜……」林叔夜低聲說:「漂亮得緊。」
「漂亮?」林添財警惕起來:「阿夜,你可別看上人家了。」
林叔夜慌忙道:「舅舅說什麼呢。」
林添財又道:「就算再漂亮,想必也三四十歲了吧,你別想太多。」
「沒有沒有。」林叔夜忙說:「她的臉看起來跟我差不多,也許還要小一兩歲。」
「啊?比你還小一兩歲?這不應該啊!」林添財說:「看她手上這功夫,至少也要大你十歲八歲的。那針線活真是出神入化,就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能辦的。」
「那也未必啊。」林叔夜說:「我長姊二十歲不到就技壓全粵了,刺繡這東西一半看苦功,一半看天賦。」
林添財斜斜歪起了嘴,陳子艷的確了不起,但說到二十歲技壓全粵的事……
「哦,舅舅,忘了正事了。海上斗繡的事打聽的怎麼樣了?」
昨日高眉娘使用了古蜜,恢復了半邊容顏,確定了古蜜的奇效后,便正式答應他做黃埔綉坊的大師傅,不過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要林叔夜繼續取得剩下那一瓶古蜜,恰好林叔夜也正要靠海上斗綉贏得訂單和賞金,雙方一拍即合,當下便請舅舅出去打聽如何參加海上斗繡的細節。
林添財是個地里鬼,哪怕天氣惡劣,也被他鑽到了門路,一天的功夫就打聽了一籮筐的消息回來。
「這場海上斗綉,地點到時候會在海上,至於體例卻都跟廣潮斗綉差不多,聽說一開始就是學著廣潮斗綉來的。」
「那可巧了,我們正好以此練兵。」林叔夜對廣潮斗綉念茲在茲,所以流程體例心裡都很熟稔。
「你可別高興的太早!既然是按廣潮斗繡的體例,也就是要按照入門獻綉、成品斗綉、現場斗綉三大門類來進行,這入門獻綉就是第一關,呈上去的綉品必須達到廣東十大綉庄出品的質量以上,才能進海上斗繡的門呢。」
「啊,入門獻綉啊。所以我們綉坊必須先拿出一幅綉品了。」林叔夜皺了皺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嗯,以高師傅的能耐,應該沒問題。」
林添財嘿嘿冷笑了兩聲。
「怎麼了舅舅?」
「她的能耐是不小,不過你不問問入門獻綉什麼時候截止?」
「什麼時候?」
林添財指了指正在往地面倒水的天:「就在今日,黃昏之前!」
林叔夜吃了一驚:「現在都快吃午飯了,這不只剩下半天時間?高師傅她就算再了得,這半日功夫,怎麼可能完成一幅成品。舅舅,能不能想想辦法?」
「屁的辦法,人家海上斗綉又不是為我們開的。我又不是陳子峰,有那麼大的面子么?」
「那怎麼辦呢?」
正為難著,正屋朝向院子的窗戶打開了一線,高眉娘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進來談吧。」
林添財皺眉,嘟噥了一句:「她居然在裡頭聽著。」
兩人進了屋子,天色本來就不光亮,又因為下大雨,門窗緊閉,屋裡更是昏暗,高眉娘點了一盞燈,她雖然用古蜜恢復了半邊容顏,但一張臉一半絕色一半絕丑便顯得更加詭異,所以用絲布連夜給自己綉了一個飛凰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個飛凰面罩以純棉為底、用五色絲綉成,間以孔雀羽,在邊角上不經意地綉出了凰首、凰足、凰翅和凰翎,戴上臉后漂亮的有些奇詭,至於針法之佳綉工之絕,那是更不用說了。
林叔夜進門后便看得發怔,也不知道是在看人還是在看面罩,好一會,才叫道:「高師傅。」
「你不是說,要奉我為師么?」
「啊?」林叔夜猶豫了一下,才叫道:「師父。」
林添財忍不住又想嘟噥了兩句,但還是按捺了下來。
「聽著不順耳。」卻聽高眉娘說:「我以前也收過兩個半徒弟,那半個不說,那兩個都是叫我姑姑來著。」
林叔夜想到昨日那張看著比自己還嫩一點的臉,「姑姑」兩個字一時叫不出來。師父只是尊卑,姑姑豈不年長了?不過也不是,世上也有姑姑比侄子年紀小的。
旁邊林添財忍不住道:「你讓阿夜叫你師父也就算了,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嘛。但讓阿夜叫你姑姑,陳子峰陳子艷還只是阿夜的兄姊呢,你這輩分不爬到他們頭上去了?日後要是見了面,陳子峰聽阿夜叫你姑姑,不嫌尷尬?外頭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陳家的長輩。」
飛凰面罩后,高眉娘一雙妙目在林添財身上掃了一下:「那又怎樣?」
林添財道:「陳子峰是廣綉行的總會長,陳子艷是大內首席綉師,只要是身為刺繡行的人,都得給他們一點尊重的。」
「尊重?」高眉娘冷笑:「他們也配!」
林添財還沒接話,不料林叔夜先開口了,他的神色變得有些嚴肅,立正了對高眉娘說:「高師傅,或許你不曉得,我的長兄長姊是我最敬重的人。我願意對您執弟子禮,您對我呼來喝去也都可以,我不會放在心裡,但對我的兄姐,我希望您能略略客氣些,這樣我們能少一點不必要的摩擦。」
高眉娘冷哼一聲,道:「若我不客氣呢?」
林叔夜皺了皺眉,卻並沒有退讓的意思,表情仍然嚴肅,語氣則依舊平和:「黃埔綉坊是茂源綉庄的分坊,我大哥陳子峰是莊主,也就是說他其實也是我們綉坊的總司。至於我長姐陳子艷,她如今是大內首席,按綉行規矩便是整個大明綉行的翹領。您既答應了加入我們綉坊,又身在綉行之中,對本坊的總司和對天下綉行的翹領保持幾分客氣,也是應該的,對嗎?」
林添財聽了這幾句話又驚又喜,心道:「我還以為阿夜舔著這個婆娘舔到沒個底線了,沒想到還敢跟她硬懟啊!」
瞧向高眉娘時,只見她目光依舊冰冷,語氣也是冰冷:「這就是我答應加入你的綉坊后,你以綉坊坊主對我說的話嗎?」
林叔夜垂了垂眼皮,然而並沒有迴避,眼皮一抬,目光迎了上去,說道:「我在跟高師傅講道理,我的道理對不對?合不合情理?請高師傅指點。」
兩人的目光一個凌厲中帶著怒意,一個克制中帶著堅定,林添財看在眼裡,只覺得這間暗室忽然有如刀劍交擊,心中也忍不住擔心起來,想到:「阿夜為了請這個婆娘陸路海路的奔波了幾百里,被怎麼作踐也忍著舔著,這會竟然為了陳子峰陳子艷跟這婆娘硬杠!壞了,可別這麼一個忍不住,把這婆娘給氣走了吧,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他雖然看不慣高眉娘,卻更不希望林叔夜要乾的事業半途而廢,仰天打了個哈哈就想轉圜,不料高眉娘的目光忽然下垂,也沒管林添財打哈哈還沒來得及說話的尷尬,就道:「閑話少提……入門獻綉時間既緊,便只能急就章了。」
林添財不由得愣住了,心道:「這婆娘,她竟然退讓了!」
林叔夜雖沒得到高眉娘的正式回應,但見對方輕輕揭過也心裡一松。就聽高眉娘繼續說:「一幅好的綉品,不但需要時間功夫,也要好布好綢、好針好線,如今要從頭綉個綉品,怕也找不到合適的好材料做綉地。這澳門既有市集,請坊主儘快出發,去買幾幅綉品回來。」
她這稱呼是按照綉行的規矩來,坊主奉她為師、尊以師禮,她則奉坊主為主、尊以主禮。
「用別人的綉品獻綉?」林叔夜皺眉:「這不合綉行的規矩吧,也有些不德。」
「合不合規矩不說,」林添財插口:「澳門不是西關,這一時半會的,未必能買到能過『入門獻綉』的上好綉品。」
高眉娘沒答覆他們的疑問,徑自說:「另外再買幾個綉架,弄多些燈、蠟燭,針線……針線不用了,用我自帶的吧。」
林叔夜心頭一動,便猜到了幾分:「高師傅要改綉?」
「嗯?」高眉娘睨了過來。
林叔夜連忙改口:「師父……姑姑要改綉?」
高眉娘算是接受了他這個稱呼,沒再解釋:「快去吧,這個天氣,都未必能買到合適的綉地。」
再次聽到「綉地」兩個字,林叔夜便知道自己猜的沒錯。
「綉地」是綉行的常用語,原指綳在花架上刺繡用的材料,如綢緞布等,這時候高眉娘將要去買的綉品當作綉地,那就只是將之作為刺繡的材料使用了,這樣一來的話,倒也不算違反了綉行的規矩,也無損綉德。畢竟這麼倉促的功夫,想要從頭綉一件綉品出來實在是強人所難,但用買來的綉品作為綉地,進行改繡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
當下他拉著舅舅跑了出去,自己先去買綉架燈燭等物,請舅舅去買綉品,這澳門如今是海外走私的集散地,果然是什麼貨物都有,很多東西甚至都不是零售買賣,而是批量貨物的樣品。不過如今不是海商雲集時節,時間又倉促,林添財找了半個多時辰,才買來了七八件綉品。
林叔夜這時已經買到了綉架燈燭送去客店,又出來找林添財,從舅舅手中接過綉品,過了過手,便搖頭道:「不行啊,這質量甚是一般。」
「那當然,現在又不是澳門的出貨季,沒海商來看貨,集市上自然也就沒有好貨展出來,」林添財說,「再說才半日功夫,還得留下時間給那娘們改綉,這麼倉促,能找到的這幾件已經是最好的了。」
「先回去讓高……讓姑姑看看吧。」
林添財道:「你還真準備叫她姑姑啊。」
林叔夜的目光從綉品上收回來,認真地說道:「她說了,她習慣讓弟子叫她姑姑,這只是個稱呼,不代表輩分。」
「那行吧。」林添財猶豫了一下,才說:「不過阿夜啊,我總覺得這個女人恐怕是別有心計,你要小心她些。」
「心計?我有什麼能被她算計的?」林叔夜說:「她對綉行的事不是不懂,以她這等功夫,隨便到八大名庄露一手,不馬上就被奉為上賓了?便是去了廣茂源、潮康祥,也未必沒有她一席之地,我一個破落綉坊的坊主,要錢沒錢,要名沒名,有什麼好被她算計的?」
「這說的也是。」林添財道:「不過總而言之,你留個心眼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