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針 蝴蝶

第六針 蝴蝶

舅甥倆匆匆回到客店,卻見高眉娘已經把綉架準備好了,屋內點了十六盞燈,八支蠟燭,擺在各個角度,把屋子給照得亮堂起來,但她看了的綉品,忍不住皺眉道:「就這樣?」

林叔夜說:「這裡畢竟不是西關,倉促之間,這已經是舅舅能找到的最好的綉品了。」

高眉娘在燈光下細細看了又看,挑了又挑,終於抽出一張檯布來:「嗯,就這件吧,材質還算勉強。布是好布,用針也細緻,沒有破壞綉地,可惜是村婦自家的綉工,放在普通人家已很好了,要做獻綉卻差了,罷了,就看看這海上斗繡的評審有沒有眼光吧。」

這是一張米色綢地的百花紋檯布,說是百花,其實也就是淡黃、淺紫、粉紅、米白四種色調的花,間插排布得頗為密集,縱橫都是三尺有餘,以米白色絲綢為地,運用同色絲線以多層捆咬針、鋪針、扭針等手法綉成幾十朵花的圖案,居中處偶爾留白便自然顯出幾朵米白色的花來,反而顯出凹凸有致的立體感,已經算是一件不錯的綉品,所以林添財才會挑中。

不過落到高眉娘眼裡,這樣的綉品也不過是「村婦良工」罷了。

「這個太大了吧,」林叔夜說:「改起來怕是來不及。」

高眉娘似乎也不著急動針,淡淡一笑:「你對刺繡行的事,倒葉門清。」

「那是!」林添財忍不住就要誇外甥:「我這外甥,就是我妹妹在綉架旁生下來的,一生下來就裹在綉品里,從小就在廣綉堆里滾,你說他能不知道刺繡的事?」

高眉娘哦了一聲,眼睛在林叔夜身上溜了一轉。

「其實也沒有。」林叔夜道:「八歲之前,我其實都不喜歡刺繡的事情,甚至有些厭惡,是八歲之後才忽然變的。」

「為什麼呢?」高眉娘竟忍不住問了一聲,出聲之後忽然有些後悔,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呢?目光便轉向手中的百花檯布上去。

「應該和我長兄、長姊有關吧。尤其是我長姊。」小時候為什麼討厭刺繡,林叔夜沒有說,只是道:「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雖然我當時年紀小,但那天的場景如今仍歷歷在目……那天我長兄、長姊從京師回來,我們廣茂源獻上的龍袍被皇上挑中,我長姊更一躍成為大內綉工首席,消息傳到廣州,整個廣綉行都轟動了,所有人都擠在了大街上,放著鞭炮,敲著鑼鼓,好多上了年紀的綉工更是淚流滿面,我到現在還能記得一個老伯哭著說:『咱粵綉天下第一了,咱粵綉天下第一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這是從沒有過的事啊……』成堆成堆的綉工又哭又笑,那條街上有十幾個人像瘋癲了一樣……」

高眉娘本來在看百花檯布,一手拿針正準備拆線,聽到這裡一時也怔住了,手一顫,繡花針深深地扎進了指尖,十指連心痛,她卻恍若未覺。

林叔夜沉浸在當年廣綉行萬人空巷的盛況中,高眉娘沉浸在林叔夜的描述中,只不過兩人的情緒卻是截然相反,只有林添財冷眼旁觀,看出了高眉娘眼中的怒火,心中一驚:「壞了!這娘們情緒不對,阿夜不會說錯話了吧。」

卻聽嗤的一聲,高眉娘手上太過用力,堅實的檯布從中裂開,有兩朵花都崩了線頭,只聽高眉娘冷冷說:「你兄長你姐姐這麼厲害,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林叔夜一聲苦笑:「我心中敬著長兄長姊,但他們……可沒太把我放在眼裡。我大哥對我還好,一直挺客氣的,我長姊就沒正眼瞧過我。」

高眉娘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沒人要的,你對你的兄姐,原來是一廂情願。」

林添財大怒:「姓高的,你怎麼說話的!」

高眉娘笑過之後,原本有些失控的情緒緩和了一些,低頭看到了被自己撕壞的檯布,以及被針尖刺破的手指。

林叔夜自己笑了笑:「沒事舅舅。其實我早就習慣了。我為什麼小時候不喜歡刺繡,就因為從小被人叫繡房崽。繡房崽、繡房崽,我很明白,這是說我是繡房里生的野種,但這就是我的出身,別人要說我沒法阻止。不過那天目睹長兄長姊衣錦還鄉的盛況后,我的想法也跟著改變了。」

高眉娘冷笑道:「你在你兄姐身上看到了富貴,看到了風光,就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跟他們一樣,對么?」

她的聲音依然很冷,一邊說話一邊拆線,用剪刀將被自己崩壞的線頭剪除,跟著抽出同色絲線,再次施展一線四分的神技,續上了線頭修補檯布的裂縫,這些動作說來繁複,落到了高眉娘手上卻如拿筷子吃飯一樣可以無意識進行。

「不是。」林叔夜卻道:「我是在兄姐那裡,看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改……命?」高眉娘的手停了停,隨即繼續刺、挑、續、結,檯布綳在花架上,她一隻手在上一隻手在下,那根繡花針進進出出,一開始還有一些緩慢,到後來就越綉越快,繡花針的針尖在燈火下幾乎變成了閃爍的光點,最後甚至光點變成了光線!

「是啊!」林叔夜道:「我的父親陳長泰公其實只是二房,去世又早。但我長兄陳子峰從十六歲執掌家業,到如今能夠執掌整個廣綉行,還有我的長姊能夠成為大內首席,那般的風光,其實並不都是天賜的,是靠著兄姊的拚命換來的。既然兄姊能改變家族的命運,那我為什麼不能改變我自己的命運?兄姊能讓二房一脈壓倒長房,我為什麼不能將我母親抬進祖祠?」

高眉娘摶眉。

林叔夜道:「有一個人,在我很小被人欺負的時候,將我從泥坑裡撈了出來,然後對我說:別人罵你什麼都不要緊,你是個男孩子,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何必哭哭啼啼像個娘們?自己不能立志,就別怨別人瞧不上你……也是因為這兩句話,第二年我看到兄姊的風光后,才會斷然立志的。我是在繡房出生而被人輕賤,那總有一天我也要從繡房里站起來,叫人重新看我!」

林添財訝異道:「還有這事啊,我都不曉得。我就說你七八歲的時候怎麼忽然就轉了性子,原來還有這個緣故。」

「這事……我原本跟誰也沒說。」

「那個將你撈出來的人是誰?」林添財說:「我可得好好去感謝人家。」

「當時天色昏暗,我看不清楚……」林叔夜說:「但應該是長姊吧。」

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只能記得那雙眼睛,以及那一身綢色明亮的青衣,而從京師回來的時候,陳子艷也是那一襲一模一樣的青衣。

「竟然是她……」林添財甚是意外:「那算了,陳子艷眼睛長在了額頭頂,我不用去湊沒趣了。」

就在這時,林叔夜忽然怔怔看著高眉娘,道:「姑姑,我是不是見過你?我是說,在深圳墟之前……」

「不記得有。」高眉娘忽然將手一抖,動作頗為粗暴。似乎聽到陳子峰陳子艷的名字后,她的情緒就變得躁動。

「哎喲!」林添財叫道:「這檯布,那邊又有幾個線頭壞掉了。」

高眉娘輕輕一聲哼,取了針刀在手,便在那幾個崩壞的線頭上加大破裂進而拆線,她的一雙手真是靈巧到了極點,一手托著綉架,另外一手執針,每次手指輕挑便是一條又一條的絲線飛了出來,到後來手指與飛絲在燈火搖曳中都產生了殘影,這等拆線的速度與技法,便是林叔夜林添財也都未曾見過。

林叔夜低聲道:「舅舅,這……便是宗師級等的針法么?」

他常年在繡房出入,師傅級、大師傅級的針線活見得多了,只有綉道宗師的刺繡場面很難見到,偶爾見到也都是示範局。

「沒見過!」林添財雖然不爽高眉娘,這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手法,這針速,怕是陳子艷也未必能夠!」

林叔夜皺了皺眉,長姊在她心目中是輕易不能撼動的存在,因此道:「舅舅你見過長姊刺繡?」

「十年前她給茂源綉庄的大師傅們做指導,我見過一次。」

「那畢竟是指導局,未必能盡展所能,再說十年時光,長姊的功力應該也遠勝當年了。」

「這……」林添財便知外甥心裡是偏向陳子艷的,再說他講的也不是沒道理,便應道:「那說的也是。」

卻聽高眉娘哈哈一聲長笑,將舅甥倆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只見她針尖轉了個圈,結了線,跟著拍鬆了花架,將百花檯布抽了出來,扔給林叔夜:「拿去獻綉吧。」。

「這?好了?」

林叔夜展開了檯布,林添財也上前來看,果然見檯布都補好了,破裂損壞的地方全部補得天衣無縫,這是高眉娘在深圳墟的時候就展現過一次的技藝了,再見一次兩人也不奇怪。

然而林添財卻忍不住說:「就這樣?你不改綉了嗎?」

林叔夜也有些意外,雖然高眉娘展現了高超的縫補技巧,但技巧再高超的縫補也只是縫補,海上斗繡的評審沒見過現場,沒見過高眉娘的針速與手法,就憑這塊平平無奇的百花檯布,怎麼可能會讓黃埔綉坊入圍?

「這……」林叔夜想說什麼,但看看高眉娘情緒似乎不大對勁,一時不敢開口。

高眉娘推開了窗戶,一陣風吹了進來,夾雜著些許雨點,將屋內的燈燭吹滅了一半。

林添財道:「這檯布拿去獻綉,要是能過,我把頭……」他想說把頭劈下來給你當球踢,但眼睛對上高眉娘剛好投射過來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沒了底氣。

高眉娘輕笑著問:「把頭怎麼樣?」

林添財聲音低了一半:「我把頭髮剃一半送給你。」

高眉娘目光中帶著嫌棄,口中卻笑著:「行,那我等著。」

就在這時,林叔夜拿著檯布的手忽然有些顫抖,叫了起來:「這……這……這!舅舅,你快看!蝴蝶!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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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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