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 故友

章二十七 故友

靈山之上,一抹白色,在略顯寒冷的夜裡跳動著。

靈山,乃是中都洛陽城中第一佛門聖地。山上的陟岵寺更是有著「天下第一剎」之稱,白日里進香、朝聖者數不勝數,夜裡倒是不像白日里那麼喧囂,終於有了那麼一絲寧靜致遠的意思。

閃爍在夜空中的白色身影越過陟岵寺,來到了禁地後山,終於在一片竹林里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微風吹動著竹子來回晃動,夜色如墨。突然一名身著藍色僧衣的老僧掉落在了白色身影背後,兩人相對成景。

老僧身形瘦削,但身材卻相對較高,彷彿是竹林中的一棵枯竹;面部稜角分明,如同岩石雕刻般堅硬。望著眼前白髮白衣白靴的年輕背影,老僧大概已經猜到了這不速之客的來意。但能夠不被發現地輕易越過陟岵寺來到後山,對方怎麼看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知道能否用院里剩下的那幾壺老杜康打發走。

想到這裡老僧就是一陣嘆息。酒倒沒啥好心疼,他不喝酒,只是萬一給他那嗜酒如命的二師弟知道了,少不了偷他一些名貴字畫去下山換酒。對於那些被他視為生命的古董字畫,他怎麼能不心疼。

「聽聞後山向來便是以酒待客。雖說自從十年前那件事情過後,後山便成了禁地,但這些年來到此地拜訪者也並非沒有。」年輕人轉過身來,面帶微笑,雪白的眉毛在光線不足的竹林之中格外顯眼。

「齊王便是其中之一。」

看著眼前如謫仙人般白髮青年,老僧雙手合十,閉上眼嘆息,眼上的一字連眉也不經意間微皺。

還是沒能藏住啊。

應該說沒得藏住,齊王那種不拘小節光明磊落的人,怎麼會去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

何況那時的他還是威震八方的大將軍,而不是現在「某朝篡位」的罪人。

老僧再嘆。

青年望著瘦削的老和尚,束起披於後背的白髮。

「大師不必再嘆,在下不飲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那不醉之人呢,總不會是貪賞後山上秀麗的山水之景吧?何況此時還是在半夜。

「時先生深夜拜訪,既然並非貪念貧僧那幾壺難於出手的濁酒,總不是想和貧僧交流古董字畫心得吧?」

老僧睜眼望向眼前「密司五虎」之一的「踏雪留香」時溪寒,眼神尖銳如鋒,雖然對方並沒有顯露出殺氣,但今日之事,必然是敵非友。

被老僧認出身份后,時溪寒反而有些驚訝。他編入密司也只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且密司只是負責皇帝安全,或幫右相做一些上不了檯面的隱蔽事,所以他們的名號並不顯著,老和尚在後山隱居十年之久,居然還能認出自己,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沒想到虎禪大師居然認得在下,但大師隱居已有十年之久,也不知大師從何聽說在下的名字。」

寒風吹襲,兩人衣著都還算單薄,但氣勢都在各自攀升。

「我二師弟酷愛喝酒,所以經常下山買酒喝。」老和尚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時溪寒自然無法相信:「就這樣?」

老和尚繼續回答:「酒家老闆姓江名流年。」

「天機樓江流年嗎……難怪……」時溪寒小聲念叨這這個名字,恍然大悟。

時溪寒口中的天機樓並非洛陽城中一棟可見可摸的樓,而是一個較為奇怪的門派。為何說它奇怪,因為這個門派沒有具體的宗門住址,其成員也是分佈於中原各地,行蹤飄忽不定身份魚龍百變。上至富豪官員下至青皮乞丐都有他們的蹤影,但是他們又只擅長情報收集,而不是以武爭鬥,所以在以武至上的江湖人眼中就顯得格外另類。

時溪寒一聯繫到連密司都無法探其根源的天機樓,便知道到自己的身份暴露並不奇怪了,只是沒想到天機樓連行事頗為隱秘的密司情報也能掌握,確實不容小覷。

「不糾結這等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在下今夜拜訪只因在下兩願,望大師成全。」

時溪寒雙手揖禮,深鞠一躬。不為其他,只因身前之人是洛陽城乃至天下數一數二的武學宗師,論輩分,現任陟岵寺方丈還得稱他一聲師兄。

老和尚簡單道「先說。」

怎麼看,老和尚也不是那種人家要求還沒提就答應的蠢蛋,他可是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雨,叫他一聲人精都不為過,自然知道能讓時溪寒如此鄭重以對,必然不是什麼簡單事。

「一願,聽聞大師是江湖上有名的武道大宗師,一式飛雲盡能在刀法中位列前三甲,在下雖不練刀,但作為江湖之人,也想討教一番。」

虎禪有刀,名為落櫻。

說著,時溪寒雙手合十,再鞠躬。

「再願,望大師能交出那名幼兒,憑大師的聰慧也該猜出他的身份了。」

老和尚第四嘆:「貧僧已立誓此生再不握刀,所以時先生恐怕要遺憾而歸了。」

只是不握刀,怎麼就遺憾而歸了呢?

「既然大師決意如此,那恕晚輩失敬了。」

時溪寒是冰雪聰明之人,自然明白老和尚所說的遺憾而歸另有所指。於是他也不再言語,左手握拳,手臂橫貼於後背,右手攤開五指併攏朝向老僧,毅然一副「請指教」的姿態。

老和尚搖了搖頭,又是一嘆:「時先生好一個武痴。貧僧失禮、失禮。」

兩人一夜五嘆兩鞠躬.,明明是一輪安詳的月,卻被各為其義的烏雲所遮掩。

突然一陣風過,時溪寒忽然躍起,動若雷霆直奔虎禪,白衣的下擺也被震起。虎禪雙手合十倒是沒有多餘的動作,靜待白衣的到來。接著時溪寒抬出右手向虎禪轟去,如同餓狼捕食般向虎禪迫近的右手周圍環繞著奇異的白色,像被微風吹散的霰般飄動不停。

虎禪倒也不啰嗦,佛光普照,抬起左手便是硬撼。兩掌相接,撞出巨大的勢。時溪寒被老和尚拳掌的罡力而震退,在空中一陣翻轉后,最終落於虎禪身前五步遠的位置;反倒虎禪只是右腳輕輕一撤,抵住了往後倒去的身體,而以他身前為弧面,一大片霜氣向四周擴散,倒是絲毫沒有傾入和尚的佛門領域。

只是一掌,勝負已分。

時溪寒落在地上,撣了撣沾染在白衣上的塵土,他眯著眼望向虎禪。虎禪倒無表情,揮散了凝結在左手之上的凍氣,也望向時溪寒。

「大師不僅刀術上超凡絕倫,拳掌亦是剛猛無敵。但大師這一掌的意思是陟岵寺執意與聖上作對了?」

「阿彌陀佛。不敢當,時先生不也未盡全力?不過今夜之事只是貧僧自私之意,與寺中無關。」虎禪雙手合十回了一躬。

聽這一言,時溪寒先是一愣,頓時有些憤怒道:「大師,你可知窩藏逃犯可是什麼罪!」

破天荒得,向來待人和和氣氣,溫文爾雅的時溪寒竟朝虎禪叱問。若讓同是「密司五虎」的昧罔看到時溪寒此時的樣子,必然會接一句:「這老和尚動白眉毛他爹留給他的玉佩了?」

「貧僧清楚,但貧僧只望大將軍能留下一絲血脈。畢竟此事,誰是誰非,時先生也心裡明白。」

時溪寒聽罷,也嘆息不止。但自古忠義難兩全,他不像虎禪大師一般在世無所牽挂,他心中的難處又有誰明白呢?

「既然前面兩願大師成全不了在下,那在下便斗膽提第三願。」

「請時先生明說。」虎禪雙手合十,洗耳恭聽。

「我希望這名幼兒,自此一生都不踏離後山,務必請大師答應。」時溪寒解開了束起的白髮,白髮四散而開披落在後背之上。

「貧僧會儘力而為,也謝過時先生對與貧僧以及那名幼兒的關照了。」

虎禪如此聰慧之人,怎會聽不出時溪寒之言雖聽起來在警告自己和孩子,但實際上是顧及兩人的安危。也或許只有照著他的話去做,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住孩子的生命。人皆言密司之人如狼似虎,只知忠,不知理,但今夜虎禪瞧見了,那個陰暗的密司角落,也是有幾分人情味的。

不管為大將軍也好,為自己也好,你時溪寒是個君子!

虎禪彎腰下躬,誠心誠意。

「那今夜就到此為止吧,此事在下望大師再三考慮,畢竟下次來後山拜訪之人或許就沒在下如此話多了。」說完,白衣消失在漆黑的竹林深處。

虎禪望著白衣最後消失的位置,輕聲道。

「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無奈之秋……」

洛陽城一處不知名的小酒樓里,一名男子坐在樓中角落中一個人獨自大口喝酒,而桌一旁大腹便便的男子不停地勸導著什麼。

早已過了打烊的時間,樓中燈火未熄但已無人,有些冷清。反倒是男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這位爺,本店已經打烊了,您要喝就去別處喝吧,也別說什麼等人這種借口,這酒錢我不收您便是,我明日還得趕早開店,算我求您了。」

聽內容,原來是一位店主,因打烊而勸無良顧客去別處喝酒的故事。這麼說來,店主也不是什麼精明的生意人,哪有人這麼做生意,不算酒錢不說還勸顧客去別處喝酒,這麼做生意根本就是血虧!

但帶著酒氣大口喝酒的男子絲毫不為所動,該喝的依舊喝,頭被灰黑長袍上的大連帽完完全全地遮掩著,讓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就當店主已經說的口乾舌燥之時,男子突然放下了手上酒罈,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沒成?」

店主一聽,先是迷糊,轉后瞬間驚喜起來,以為這位爺喝滿足了,莫非是要走了?那也不對,既然要走,為何還說一句不相干的話,這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莫非見鬼?

是見鬼了,不知何時,一道白色身影出現在了店主的身後,而店主渾然不知。

「嗯,那長眉毛的和尚,又臭又硬。沒辦法,被堵回來了。」另一個陌生聲音從店主身後響起,店主一聽,差點被嚇的尿了褲子,噗的一聲摔向左側,圓滾的臉上不停地冒汗,直到轉頭確認了那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衣是人非鬼后心率才有所回穩。而突然出現的白衣者便是剛從靈山後山碰了一臉灰的時溪寒。

世間無鬼,有的只是人嚇人罷了。

「即便贏不了,緩住他把孩子搶來還是容易的吧?」灰衣男子已經停止了喝酒,與白衣男子交談起來,旁邊被嚇得不輕的店主聽著兩人的對話,雲里霧裡。

「你忘了裡面還有一個更臭更硬的胖和尚。」面對桌上男子的挖苦,時溪寒倒沒生氣,靜靜地回答。」

「也是……不過孩子留在靈山,對你而言或許也算一件好事,只不過上頭怕是沒法交差了。」

時溪寒如古井般毫無波瀾:「無妨。」

黑衣男子沉思了一會,站起身從身上掏出一小袋碎銀留在了桌上,和時溪寒消失在了酒樓門口。領走之時還不忘對店主說。

「你看,我沒騙你,真的是在等人。」

店主相信自己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穿黑灰男子喝酒的模樣,以及那突如其來從頭到尾一身白色的年輕人。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眼前空無一人。他望著死寂的酒樓,輕聲道。

「好年輕的仙人。」

靈山後山房中,一名胖和尚正在哄一名幼兒入睡,燈上的火苗微微地晃動著。房間不是很大,但是很空曠,即便為數不多的傢具之上也滿是灰塵,好像很久沒人住過了。兩人睡的炕倒是很乾凈,有些地方還未乾透,明顯剛擦拭過。

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藍衣的瘦和尚走了進來,望著炕上的兩人,滿臉憂愁。

胖和尚輕輕拍打著懷中剛入睡的幼兒,望著走進門的虎禪,輕聲問道。

「麻煩走了嗎?」

虎禪沒有回答,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沒拿我的酒招待他吧?」胖和尚看著滿臉憂愁的虎禪又問。

這次虎禪依舊沒有回答,不過這次他搖了搖頭。

「你這搖頭到底是沒拿我的酒還是拿了我的酒啊。」胖和尚看著搖頭,不理解他的意思,有些焦急,眼看口水都要飛到虎禪老和尚的臉上。

「沒有。」虎禪大概是忍不了胖和尚口水味,輕聲答道。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聽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答覆,胖和尚立刻露出了和熙的笑臉。

虎禪轉身望向牆上自己曾經題寫的有些灰塵的四個大字「風月無邊」,感慨萬分。

「不知道這次我作出的選擇是否正確。」過了一會虎禪說道。

「十年前的事又不能全怪你。」胖和尚開口安慰道。

「總歸是我的責任吶。」老和尚望著牆上的字帖,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蒼老了十年。

這時,胖和尚懷中的幼兒忽然張大了眼睛看著胖和尚。

胖和尚見狀,柔和地問道:「怎麼啦?」

「做夢了。」

幼兒眨了眨眼睛。

「那現在呢,還睡嗎?」胖和尚一臉慈愛。

幼兒低了頭,嘟起嘴,搖了搖頭。

「我想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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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見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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