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恩情薄,總被風波誤

第七章 恩情薄,總被風波誤

「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間的仙君,被人殺了!」窗外散養的綠枝條順著縫隙探頭進來,一陣花香襲來,帶著股泥土與新生的味道。養在歸雲花棧花精靈們趁著春暮風熱,一個個都活潑起來,一天聒噪過一日。草木萌發,不分晝夜,側耳細細聽還有枝條抽芽時受不了癢的嬉戲聲。

外頭實在是熱鬧。又有裡頭的草木精靈學舌,「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間的仙君,被人殺了!」

歸雲撂下筆,從案牘如山裡抬起頭,啜飲一杯清茶,驅散不少疲累。她推開門,外面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然而這並不能阻礙草木生長——昔日孟無湘殞命的消息正是憑著一陣風,在冥府的草木間傳遞,才進了耳朵。扶起一株剛剛學會走路的小芙蓉,今日第一縷陽光照耀在大地上,也映出湖上花棧倒影。歸雲仙子在湖面上輕撫小芙蓉葉片道,「他會活過來,也會回到我身邊。」小芙蓉隨她一步一水波,汲取朝陽暖熱,也盡覽青山翠湖。「這次我們不必再挪動,月出國便是他們藏骨處。」

歸雲仙子口中的這個「他們」,一個是睡得正熟的王醉之,另一個,正是七空子與易珍袀合力將其頭顱縫上去的王丹夢——歸雲仙子那日接了孟無湘屍骨,結結實實地哭了好一會兒,才上稟濯蘇。太子殿下匆匆來后,便在屍骨里拎出卅喜仙君元神,「江歡盡,你這次怎麼死的?」

江歡盡不敢隱瞞,講來龍去脈交代個清楚。太子聽后,隨即蹙眉吐出五個字:凡人真麻煩。

說是這樣說,但濯蘇行動卻極為迅速。當場便召來為江歡盡鑄造肉身的鼎爐,將孟無湘的肉身扔進去,加了好些仙丹靈藥,疊加層層咒術,煉化九九八十一日,將傀儡升級翻新。太子殿下心靈手巧,對自己的傑作很是滿意,但是他還是沒料到,卅喜仙君進入不怕刀槍火燒水淹毒殺的傀儡被王家撿回去還沒長到束冠,便被劊子手一刀分離身首。

王丹夢自己也沒想到。劊子手是個老成的,動作利落,那刀也是好刀,他只覺一涼,痛感未來,頭便切口整齊地掉了。他躺在地上裝死時,還有血迸發的觸覺聽覺,痛感隨之而來。之後隨著王家人入亂葬崗,但他自愈能力太好,在薄奚尾生命人安葬王家人之前,便凝住血自己從城外的死人坑裡爬了出來,但是頭與身子總是對不準,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咒術總會找到醉之,便憑著直覺選了個方向,到了一處驛站果然得救了。瀚寧宮的辦事人將此事回稟,薄奚尾生抄經文的手停了下來,問他少了誰,底下人回:「是往日總跟在王家大公子身邊的那個小童,王丹夢。」

「此人非凡物,倒也不稀奇。此事休要再提。」薄奚尾生又抄他的經文,攢夠了一打便一張一張燒在火盆中。宮人退出時,衣擺蹭到小階雨後青苔,急忙收了力。

天下何處無草木?這消息傳得很快,隱匿坐落湖上的歸雲花棧也得了最新的消息,散養的綠枝又探頭進來,「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間的仙君被救下來了。」

學舌的小精靈又重複一遍,「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間的仙君被救下來了。」

歸雲仙子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救下了,便是還在醉之身邊。知情者除歸雲仙子與這些草木,便是醉之身邊的兩位先生與易珍袀。而這些知情者,甚至王丹夢本人都不會和王寂酒道明——為了守在他身邊,王丹夢究竟經歷了什麼。辰時醉之醒來時,王丹夢早已換去了那身帶著血腥褐印的衣裳,乾乾淨淨地候立於塌前,除了因失血面色蒼白,易珍袀灌了他兩三碗湯藥,也不見好轉,除此之外都一如往日。

在榻上睡眼朦朧的小公子先是習慣性地拉了拉小童子衣袖,「丹夢……」話未說完,隨即一怔,直直坐起,不穿鞋襪踏地。他死死拽住王丹夢衣袖,聲音比往日晨起喑啞多出七八分,「丹夢,是我做了一場夢,還是我入了你的夢?」

丹夢一笑,將手放在醉之額上,是暖的。「大公子,不是什麼夢,您該起身梳洗了。」

這裡仍然是前往月出國途中的驛館。晨起清寒,丹夢猶暖。醉之哽住,終於忍不了,用全力抱住倖存的丹夢,「你還活著,真好……」

當康崽子被哭聲叫醒,爬出帷帳,見醉之抱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童子哭得厲害。他不懂,卻能感知醉之情緒,頭一歪還能瞧見丹夢輕拍醉之的背,「大公子,我會永遠在您身邊。」

不提起身梳洗,一行有神有獸,有鬼魂有傀儡,以世間規則行走路上,卻只有王寂酒一個活生生的人——凡人走這萬千里路,以年而計。一路過了幾個春秋,渡水鄉過沙漠,長高了半個頭的寂酒驚嘆於鹽湖至潔至明,他懷裡窩著不知重了幾斤的當康崽子分明瞧見他停了捋毛的手,眼裡對著一片靜美生出愁緒,不知怎麼忽然就把自己舉高,側頭與身邊人商量:「丹夢,不如我們喚他團圓吧。」

「好的,大公子。」丹夢為他披上大氅,「聽兩位先生說,」他心虛地撒了個謊,「再往前走走,就到了照雪城,又是一番新風情。」

鹽湖上除了雲與天,還飄著一位鬼君。易珍袀踩進一朵雲里,俯瞰初暮投紅湖面,車馬人影都如芝麻蟲卵。高空中陣陣厲風如虎嘯龍鳴,但並不影響她這樣無實體的鬼君安穩坐卧。她趴在雲上,懶懶看向他們,所見不過零星幾個黑點。就連那幾匹飲水進草料的高頭駿馬也並沒有多少存在感。

「照雪城……據說是上世代蒼國英宗與皇后定情之處。」不知是因存於身體的元神記憶對此刻骨銘心,還是去國離鄉勾起愁思,「歷代史書傳說里都說他二人故劍情深,可是那位顧皇后薨於白淵,英宗情深不壽,未成大業。若他二人不深情至此,可能天下人便不必經歷那一場安琹掀起的末世之災。」

葉泫芝拉開馬車帘子,流蘇晃晃悠悠,寂酒的聲音順著風,斷斷續續吹進他與七空子耳里。「……帝后死不同穴……一場婚姻只換了十數年的和平……也有野史筆記寫安新朝的昭庄帝本與遠嫁蒼國的丹書公主本是割襟之盟……情非泛泛……同心而離居……百年短暫和平……得滅世之難」唯有一句最為清楚——「我若得所愛,也當與其畢生為家國安定奮力一搏。」

葉先生不可察覺地蹙了眉,手攥緊了帘布,又鬆了下來。他想告訴醉之,那個被後世成為顧皇后的顧家小女兒也曾不止一次為家國奮力一搏,她抓叛賊,用計謀划,和親,治水,最後病體落進淵水的時候,她和沙場抗敵的男兒一樣榮光。但是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因為顧照卿已經比阿蒼與曦生幸運很多,至少這世間還有很多人記得她的,也記得她為這世間做了什麼。

「醉之丹夢,叫上郡主,天快黑了,我們找家客棧休息。」七空子拍了拍葉泫芝的肩,下去喚兩個孩子。

醉之聞聲回身,丹夢留在原地,昂首望上,揮動衣袖,對著一片天空大喊出前前世就想說的話:「阿袀,回來吧——」

聲音穿過疾風迷雲入了鬼君的耳朵,易珍袀翻身翩然落下,「你這小子,沒大沒小的。」見清他面容,她不禁疑惑:「小丹夢,你眼睛怎麼紅了?」

「只是吹久了風。」丹夢笑了笑,牽起她的袖子,「回來就好。」

話音一落,大風起兮。三道身影一前兩後走在凈明的雲天下湖邊上,醉之丹夢的衣袂髮帶飄搖直上,恍然若天人能隨而風去。團圓在醉之肩上冒出個頭,全身的毛都炸起來,吱一聲露出了兩排白牙,向凡人不能見的鬼君示威。它正得意,突然感到身子被人提起,越過馬車錦簾,被七空子接住,置於膝上。七空子捋著王團圓的毛,葉泫之靠在馬車門邊,充當半個車夫,將兩個半大的孩子拉上來。輪到易珍袀時,她擺了擺手,「焉敢勞您大駕,如今暮野四合,恐有孤魂來擾。小君還是依舊在上頭。」說著,點足飛身,半躺倚在馬車蓋上。

葉泫之沒有多留,吩咐車夫「啟程」,便闔上帘子。馬蹄噠噠向前,夜色愈發深沉。鎖靈塔如今「淪落」為油燈,穩穩地懸在車頂,照得馬車內如白晝。燈下的兩個少年正苦讀,醉之喜經史丹夢愛子集,時常有不解處。葉泫芝儘管入世時日不短,但平日只教他們習武藝法術,偶爾講些遠古軼事,除了有關帝姬濯惹的,對於人間這些積累了萬萬年的東西一概不知,人倫道德也淡薄極了,因而有關人間的事皆由七空子講解。他也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可這一聽他卻愈發覺得這世間荒唐。人間世世代代為自立自愛而宣戰於神,三世代后稍見有成,儒趁勢而生,本以人為本,如今何故自相矛盾地以天為大,存天理滅人慾?以人法替天規,其苛責竟然不減於前。葉泫芝心中不免發問:雲上的神仙俯首看人間,會否嗤笑?

那些神仙里,是否有阿惹?思及帝姬,葉泫芝打了個冷戰,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阿惹了。

他神遊的這會兒,兩個孩子都已經睡熟了。鎖靈塔轉為暖光,醉之小小的手握著書卷,頭已經伏在小案上。丹夢挨著醉之,也歪了下去。七空子給兩個孩子披上厚衣,掀開一角車簾。蒼茫大地,薄雲星明。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掩了一半的光華。

驛館建在留存不多的綠洲上,是唯一一塊未近沙漠的。驛站很好認,雖時候不算很晚,但獵戶牧民或是農夫們大多早睡,門戶緊閉不見光亮,遠遠地便只有這一處高門大宅還亮著燈。匾上書「照雪驛館」四字。車夫停穩了車,「先生、公子,到了。」

鎖靈塔很有眼色地開路照亮,葉泫芝抱著醉之,七空子抱著丹夢,一前一後地下來。另一車的仆叩開門,薄奚尾生的加急書信快過他們的腳程,城主早有交代,驛長留燈久待幾日,這才等來醉之一行。驛館的人在前領路,七空子與葉泫之安頓好兩個孩子,便退了出來,「神尊若是有什麼事,喚我一聲便是。」

葉泫芝正從醉之懷裡拎起王團圓扔到靠牆一角,以免它被醉之翻身壓死,「小七且去吧。」

今夜是輪到葉泫芝看護著兩個孩子,七空子點點頭,帶了門出去,安置了隨從行李,在自己的房裡看向外頭,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開窗抬頭一望蒼穹似海,星月明滅可見——易珍袀今夜沒有飄在半空,不知是去何處遊盪。

月色甚美,皎光勝雪入窗欞。屋內的葉泫芝似乎是累了,守在兩個孩子身邊,他單蓋另一床被子,神識也逐漸放鬆下了,素潔之光落在他面龐,倒顯得他像個慈悲的神仙——虛空熠鉉從來和「慈悲」有過什麼關係,今日的世間如昔日的阿惹,於他都如埃土。可是當埃土消散,他又不忍。神尊瞥了一眼鎖靈塔,它已經收了光。轉頭看醉之的臉浸在月光里,與阿惹毫不相似。可是,葉泫芝突然想不起,阿惹究竟是什麼模樣呢?

葉泫芝把醉之與丹夢的胳膊放回被窩,掖被子的手停住,驚覺有關她的記憶,開始不可逆轉地模糊起來。也包括,她的面容。他腦海中的濯惹,還是上一回在鎖靈塔未長開的小姑娘,但此刻距她與他在虛空道別時,比起千年萬年,分明時日尚短,卻全然一片空白。她的衣裙、表情、香氣,還有曾經說過的話,似乎都被刻意抹去,如今帝姬濯惹似乎只是一個盤桓在他心裡的名字。葉泫芝捏緊鎖靈塔,「鎖靈塔,歸雲花棧……朱奈,帝姬……」

這一夜,虛空之主過得並不安穩。

葉泫芝並不善於隱匿情緒——儘管絕大多數情況下並沒有什麼波瀾,但晨起餐桌上,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沉悶的籠罩。不提謫仙七空子鬼君易珍袀這些神通者,除了王曠那次,就連醉之與丹夢兩個孩子也未嘗見他如此陰沉的臉色。以往葉先生雖嚴肅,但對醉之,眼中從不缺笑意。但現在,王醉之手裡拿著一個大雜糧饅頭,不知該不該吃。腳下的王團圓壓在他鞋面上,他也不敢動一動怕歪了身子。他試探地問:「葉先生,是醉之做錯了什麼事嗎?」他只當是昨夜疲累,書讀得不好,睡在案上惹了先生生氣。看看丹夢,他握著碗,也不敢輕易下口。

「並無。」葉先生輕輕地嘆了口氣,細微得幾乎不可聞。似乎是想問什麼,瞥了那兩個沒長大的孩子,低低道,「爾等應不知。」「動筷吧。」

得了允許,醉之丹夢專註地果腹。七空子卻只喝了一小碗蓮子銀耳湯。他餘光瞧見葉泫芝這少有的愁容,上次似乎還是在自己被濯蘇追索不省人事時。謫仙實在不知為何不過一晚,這老神尊竟如此頹喪。然而醉之丹夢尚幼,王團圓不會人言,易珍袀不敢靠近,唯有七空子能與葉泫芝稱朋道友,若神尊有心事,也只能與其傾談。

果然,今日補給後上路,葉泫芝突然叫七空子一起騎馬,等馬車裡兩個孩子小憩,葉泫芝突然問七空子,「你有沒有很思念卻忘記的人?本座今日發覺,來人世許久,竟記不起她的臉。」

「小仙……並沒有這樣的經歷。凡塵一世后,常常描摹伊人畫像,不說刻骨銘心,也絕不敢忘。不知神尊所言是哪一位?若您不好出面,可否告知姓名,小仙替您去求一幅畫像?」

「她的姓名……我不記得了。」

葉泫芝突感惶然,有關帝姬本尊的記憶在飛速地消失,而記憶流失的速度並不因原有者的迷惘和眷戀有一分半分減弱。飛撲濯蘇身前的身影,燦爛綻放的無葉的木梨花,顧盼星雲依依不捨的適齡少女,躲在鎖靈塔里默默哭泣的一分元神……虛空之主的記憶消散如煙,只要他每走一步,就有一大片的記憶化為烏有,甚至不如石子落湖水,沒有一絲漣漪和聲響。

這些記憶葉泫芝不曾勤快地檢視,所以被摧毀時也無聲無息。

他自己不察,其他人不敢多問,七空子卻能感知——這一路雖然一直向前走,他不需多問,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的故友一日更似往日,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他入世這些時日攢下來的人情味,似是一股腦地全撂了。

到月出國境內,皇室與權臣皆派出人相迎,烏泱泱的兩排人,沒有一個布衣。這麼些尊「佛爺」擠在糖坊鎮這麼個小地方,若說有幾個憐惜醉之成孤的,必然是那幾個王氏族人。也只有他們,算是笑臉相迎。醉之一身素衣麻布,丹夢扶他下來時,被他手心薄汗沾了一些。

「大公子,不要怕。」丹夢低語,「有兩位先生和我與阿袀在,蒼國尾生太子力保您,他們不敢做什麼。」

醉之點點頭,「我知道。」

今日袖中的王團圓也老實,沒有在這樣的大場面冒出頭。七空子在後頭跟著,拽了葉泫芝的衣角,示意他跟上。後者茫然看向空擺的馬車流蘇,渾渾噩噩地下來,外面跪了一地的人。他便也跪。

「……茲有王氏孤,品行嘉懿,性善可喜……朕甚惜此子,命其入東宮,伴讀太子……」

易珍袀在上頭靜看著,嘟囔一句,「真是稀奇,神尊竟如此配合。」

葉泫芝低下頭,再抬眼,眸色已成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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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語錄之十一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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