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記憶(四)
翌日早晨,徐耘七點多才出現在包子鋪里,一邊吃早飯一邊注意著對面的小區。
過不多時,老張拎著一塑料袋的蔬菜從街上拐進小區,徐耘咽下最後一口沙湯,一抬頭正好看到老張的背影。
皺著眉看著老張走進樓道,徐耘不由思忖接下來的行動。
說實話,如果不使用一些非正常手段近距離跟隨觀察,單純這麼在路邊看兩眼是沒辦法確認老張一家實際情況的。
這也是徐耘明明看了一天老張平淡溫馨的生活,卻沒有下定決心放棄送信的主要原因。
那麼乾脆直接把信送出去?
徐耘皺著眉咬了一口春卷,明明任務早已結算,他卻感到了沉重的壓力。
……
徐耘的困境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上午老張出門溜達一圈,徐耘依然不遠不近地跟著。老張從小區轉到街巷,又從街巷轉進超市,最後什麼都沒買回到小區。哪怕徐耘離得遠,也能感覺到老張心事重重,同老鄰居打招呼的嗓音都沒前兩天那麼響亮。
中午吃飯的時候,閑下來的徐耘一邊吃一邊回憶這兩天老張的行為舉止。
他懷疑他已經被老張發現了。
吃完飯沒多久,蹲在馬路牙子上的徐耘發現老張竟然又出來了!
徐耘立馬低頭假裝看手機,餘光追著老張的身影。
待老張走出十多步,徐耘才站起身來慢騰騰跟上去。
依然是那個街區花園的方向,中心草坪的假山周圍還是有一群小孩子在玩鬧,這一次老張沒有進花園,而是沿著人行道繼續往前走。
徐耘不緊不慢地跟著,不時轉頭觀察周邊情況。這兩天他基本都耗在小區前面那條巷子里,這周圍還真沒逛過。
離開街區花園沒幾步路,老張突然停了下來。
徐耘心中詫異,反應也不慢,掏出手機偽裝,餘光觀察著老張的同時,順理成章地放慢腳步。
只是速度再慢,只要老張不動,兩人總會交錯。
就在徐耘離老張只有幾步距離時,突然聽到一聲「小夥子」!
這突兀的一聲呼喊讓徐耘一個激靈,手機差點都沒拿住。
他抬頭,入眼是老張那刻滿了皺紋的面容,似是緊張,似是期待。
徐耘心思急轉,握著手機的右手依然懸在胸前,先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迎著老張的目光,十分自然地詢問:「大爺您喊我?」
見他這副模樣,老張一時無言,喉結滾動一番,才艱難開口:「小夥子,你是……來找我的?」
徐耘默然。
他這副樣子已經算是回答了。
老張緊張之色更加濃郁,不由向前一步,緊盯著徐耘,再開口,聲音竟有些沙啞沉悶:「是二妹……是晨月么?」
終於,徐耘輕嘆一聲,承認了:「是,我受張晨月生前委託,來送一封信。」
說著他十分痛快地掏出信封。
看老張這個樣子,怎麼都不像是徹底放下了吧。
老張聞言,低頭看著信封,許久才抬手接住。他過於用力,信封都被捏得起皺。
徐耘鬆手,出言解釋:「張晨月說,如果你們生活幸福平靜,這封信就不要送了。我這兩天一直在觀察,她希望你們不要因為她傷心難過。」
「這樣啊。」
老張回應著,目光從信封轉移到徐耘臉上,他嘴角顫了顫,扯出笑容:「麻煩你了。」
靜了幾秒,徐耘打算開口告辭:「那……」
「其實也沒多麼想。」老張的話讓徐耘沒能說出離開的詞句,「這幾年沒怎麼想。」
老張坐到花壇邊上,也不嫌棄灰塵。
徐耘站到一旁,靜靜聽著。
「二妹是為國犧牲嘛,我們都榮耀呢!不傷心。」
「嗯。」
「我早就曉得,當兵哪會沒有危險啊?我早就曉得。我早就想過。二妹自個也想過。我們都有心理準備。」
「嗯。」
「老大也結婚了,外孫女也出生了,你也看到了吧。」
「嗯,小姑娘很活潑。」
許是因為談到了外孫女,老張眉眼變得柔和:「女娃子皮得很,就跟二妹小時候一個樣。」
徐耘嘴唇翕動,不知道該怎麼接,只得閉嘴不言。
「一家人都好得很。」老張停頓一陣,抬頭看著徐耘,緩緩問道,「但也不能忘了她,對吧?」
徐耘怔然,心中悸動不已,不禁脫口而出:「你們是愛她的。」
老張沒有回應,就這麼看著徐耘,徐耘生出悔意,同時難免覺得尷尬。
「是啊。」老張看向手裡捏著的信封,「謝謝你把她的信送來。」
老張將信仔細地收到外套內側口袋,又用手按了按,確保沒問題,這才站起來帶著歉意道:「一直忘了問,小夥子怎麼稱呼?」
「您叫我小徐就好。」
「感謝小徐辛苦一趟。」
老張抓住徐耘的手,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用力搖動。
「要不是你送過來,我們都不知道有這封信,實在是太感謝你了!」
這樣激烈的情緒讓徐耘有些不適,他尬笑著連連道「應該的」。
老張還想留徐耘吃飯,被徐耘以要趕回去工作為由拒絕了。
目送徐耘離開后,老張沒有繼續在外面散步,步履匆匆趕回家。
「回來了?」
正在澆花的老伴頭都沒回,一邊觀察土壤潮濕程度,一邊隨口問一句。
老張嗯了一聲,走進家中一直保留著的張晨月的房間,把門關上后坐到書桌前,掏出懷裡的信封,就這麼拿在手上出神地看著。
客廳的老伴扭頭看了會關上的房門,繼續給下一盆植物澆水。
房間里的老張看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拆開信封。
取出信紙的手甚至有些顫抖,展開信紙后,看到那熟悉的字跡,他突然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地默讀紙上的文字。
最後一個字讀完,老張將信紙攤在桌上。他沒有太多難過的神情,怔怔地看著桌上擺著的張晨月的單人照。
照片中的張晨月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笑容燦爛。
看了好一會兒,他疊好信紙,重新放回信封中。想了想,拿起面前的相框拆開,將信放到照片後面,重新把相框裝好擺回原位。
看著照片發了會呆,他取出手機,點開相冊里的一個視頻。
視頻的開頭是一處正在激烈戰鬥的演習場地,緊接著鏡頭跟隨記者找到了一處營地,一隊女兵正在做戰鬥前的準備。
記者將話筒遞到一位女兵面前:「你們當兵多久了?」
「我是兩年了。」
「我三年!」
「兩年。」
坐在一起的三位女兵笑著回答,屏幕上打出她們的名字,坐在左邊第一個回答正是張晨月。
「我們知道這次演習是實兵實彈,你們之前參加過這類演習嗎?」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記者重複一遍,緊接著道,「我聽說這類演習是要嚴格模擬戰場實況,可能會出現危險,你們有怕過嗎?」
三位女兵互相對視,坐在中間的那位回答道:「怎麼不怕?演習也是任務嘛!任務就有犧牲的可能,誰不怕呢?」
「總得上的呀。」張晨月跟著解釋,「我們是軍人呀,有犧牲也要上。」
記者轉向張晨月,繼續問:「那有考慮過,如果犧牲了怎麼辦嗎?」
張晨月愣了一下,隨即爽朗笑道:「如果我犧牲了,希望我爸爸媽媽忘記我。我家裡還有個姐姐,不缺我一個!哈哈哈!」
三位女兵笑作一團,視頻到此結束。
老張呆了呆,點擊重播。
客廳澆完花的老伴本來準備推門進屋,聽到屋內的視頻聲,硬是停下來,隱隱約約地聽了一遍,等到老張再一次重播,她才沉默著轉身朝陽台去。
屋內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老張終於放下手機,他把桌上的照片捧在手裡,隔著玻璃輕輕撫著女兒的臉龐,喃喃道:「怎麼會忘記,怎麼能忘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