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荀彧:我為螢火,北府將軍如皓月
曹丕和荀彧一起推開房門,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屍體吊在房樑上,曹丕連忙上去解下屍體,扶著屍體失聲痛哭。
前司徒趙溫,他從初平四年就貴為司徒,到建安十三年,已經位列三公十五年之久。
今年六月之前,三公為百官之首,是超一品的官職,而趙溫擔任三公的時間,在整個東漢都能排的上名次。
他熬過了董卓之亂,熬過了李傕郭汜之亂,跟漢獻帝一起,被董卓從洛陽劫去長安,又被李傕郭汜帶出長安,最後被曹操逢迎,東歸許都,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終於,在建安十三年的冬天來臨之時,七十二歲的他自縊在了自己的家中。
上半年,趙溫徵辟曹丕為司徒府緣屬,曹丕以為自己終於迎來了從政的機會,沒想到卻遭到了曹操的當頭棒喝。
曹操認為,趙溫此舉只是為了迎合曹家,而不是因為曹丕有真才實學,所以乾脆罷免了趙溫。
幾個月後,更是順勢將連同司徒、司空在內的三公職位都給廢掉,重新設立了丞相一職,大權獨攬。
而趙溫,再無起複之機。
曹丕哭的雙眼紅腫,他心中明白,下午百官齊入北府,清晨,支持曹丕的趙溫就死在家中。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趙溫死,則百官活,曹也丕還有機會。
但他是十五年的三公啊,堂堂司徒、錄尚書事,在他父親曹操眼中,不過是為百官抵罪的草芥。
曹操甚至根本不去問這件事的背後是否有趙溫的影子,而是直接施壓讓他自殺了。
曹丕知道曹操的脾氣,如果是因為他的小動作,那曹操只會處理他曹丕,而不會逼殺地位如此之高的大官。
那麼,趙溫之死,只有一個原因了。
曹丕哭的雙眼紅腫,抬頭四顧,看到只有荀彧在,忍不住問道:「荀令君,這是為什麼?就因為我得罪了六叔?三公與六叔,孰重孰輕?」
荀彧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就這樣看著他痛哭,半晌才道:「子桓,也許你從未了解過你的這個叔父。」
「令君此言何解?」
荀彧嘆息道:「有很多事情,你年紀尚小,未曾經歷。我卻看的明白。我做的事,你做的事,我的未來,你的未來,甚至明公的未來,北府將軍一眼就能看出。明公說我是他的子房,可我卻明白,比起北府將軍來,我不過是皓月面前的螢火而已。」
曹丕哭聲都止住了,他愣愣的看著荀彧。
荀彧荀文若,自從加入曹營,就在中樞之中。
他長年在尚書台任職尚書令,位列「三獨坐」之一,被人尊稱為令君。
所有曹操實際控制的區域,內政全部出自荀彧之手。
他是當之無愧的實權派,不是三公,勝似三公,堪稱曹營的文官之首。
這樣的人物,竟然說他是螢火,北府將軍是皓月?
就那個驕奢跋扈的北府將軍?那個躲在一堆女色里遊玩嬉戲的北府將軍?
他憑什麼?
曹丕低頭,臉上全是憤恨之色。
有朝一日,待我掌權,必報今日之仇。
荀彧智慧過人,念頭通達,見多說無用,也不再勸,自行出去。
剛一出門,司隸校尉鍾繇匆匆走來,這位素來穩重的名宿,此時臉上全是汗水,他拉著荀彧的袖子說道:「令君,不好了,太中大夫孔融攔住了北府將軍的馬,那北府將軍跋扈無比,聲稱要當街踩死大儒!」
荀彧聞言嚇了一跳,孔融是文壇和儒家的泰山北斗,若要真被當街踩死,可是載入史冊的禍事了。
……
不久前,快到鄴城的曹無遇到了醉酒的孔融。
昨日百官走後,曹無被婢女阿大逼著學習,記下了一些到場的百官對應的人名,知道這個老頭就是後世聞名的孔融。
孔融現任太中大夫,是個顧問的閑職,官職並不算高,職位也不重要,比起他以前擔任的兩千擔,太中大夫甚至只有一千擔的俸祿。
但他卻是妥妥的老資歷,算是大有來頭。
這時還沒衍聖公家族的說法,孔融卻能一統曲阜孔家,是孔氏的當代話事人。
他頗有文采,被後世稱為建安七子之一,在文章和詩歌上都有建樹,影響力很大,堪稱當代大儒。
孔融在文壇、儒家、世家大族都有背景,因此曹無倒也不想為難他,於是看都不看這醉醺醺的老年書生,就要離開。
然而孔融睜眼,打量了曹無一會兒,認出他來,指著曹無喊道:「你……你!北府將軍曹無,老夫殺了你!」
言罷,孔融衝上來,但是酒氣未退,看了半天馬腿,擼著袖子思量了半天,沒找到下手的地方。
「幹什麼,找梨吃么?」
曹無牽馬換個方向,還不忘噴孔融一句。
孔融聽不懂梗,也不打算放過他,也換了方向,喊道:「子柔公懸樑自盡了,北府將軍,你這禍國賊子,可滿意了?」
「子柔公又是誰,關我什麼事?」
曹無翻翻白眼,他已經忍讓了半天,但這孔融顯然不打算讓他過去。
這時,白衣阿大終於追了過來,見到這場景,面紗上露出的秀眉皺了一下,低聲對曹無道:「不是好事,子柔是前司徒趙溫的表字。」
曹無恍然,雖然沒完全弄明白,但大概知道,這孔融把趙溫的死,算在了自己的頭上。
或者說,他不敢直接去找曹操對質,於是來找了自己。
孔融見到曹無身後跟著的斷臂奴僕和白衣女子,想起昨天在北府的所見所聞,大罵道:「子柔公位列三公十五載,體察民情,統御百官,堪稱君子。竟然因你這樣不知體恤奴僕、只知享樂的賊子而死!豎子!你可知聖人教化為何物!」
他一直攔著路,周圍人群漸漸多了起來,不少人看向這裡。
自古至今,京城百姓都是好事的人,鄴城雖然不是都城,卻因為曹操長年在此,也變得高人一等,沾染了這項習俗。
當街評價朝臣,升斗小民自然是不敢的,可人群中難免有認識名士孔融的官員和士族,已經開始議論了。
「孔老夫子這是在說誰?這個騎馬的么?」
「說是不知體恤奴僕,不知做了什麼。」
「文舉公乃當世大儒,要做的事情,自然是對的,他要攔的,必是小人。」
聲音很低,曹無聽得模糊,他身邊的獨臂奴僕武功高強,卻聽得臉上露出青筋。
他踩凳下馬,怒道:「老夫子,你憑什麼說我家將軍不知體恤奴僕?」
孔融哼道:「昨日我親眼所見,北府中到處是殘疾之人,數九寒天,北府將軍不知道讓這些人休息,反而讓他們從事苦力,這不是不知體恤么?」
獨臂奴僕急道:「我等家奴,真心為將軍分憂,主動要去幹活,也不可以嗎?」
豈料孔融還沒說話,旁邊已經有年輕士子說道:「你願意,別人也願意么?必是有人強迫他們!」
獨臂奴僕不擅辯論,急的就要拔劍,阿大下馬攔住他。
阿大開口,聲音如流水涓涓:「別處妾身不知,北府之中,七十又六名奴僕,皆是殘疾,卻全都是心甘情願為北府做事的。」
孔融皺眉:「老夫不與女子爭論。」
眾人看不清面紗中的阿大是何表情,但聽她說:「夫子可知北府奴僕來歷?」
孔融不理會她,她也不以為忤,問:「夫子昨日進北府,當還記得那名御車的老僕?」
孔融終於道:「不錯,老夫記得,那老僕斷了一臂,還在駕車掃葉,豈不正是曹北府不體恤奴僕的證據?」
阿大不徐不疾,淡然道:「建安二年,建忠將軍張綉謀反,丞相長子、愛侄皆死於此戰。夫子見的那老僕,在這一戰中,隨校尉典韋斷後,死戰不退,被切斷一臂,在死人堆里爬了回來。」
聽到這麼一段,縱使是鄴城圍觀百姓,也不禁動容。
阿大則繼續說了下去。
「建安五年,丞相與袁氏官渡爭雄,四月佯攻延津,有一人明知必死,請戰前往,最終為伏兵取得了機會。他的獨子,就是夫子昨天見的門童。」
「建安九年,丞相征袁尚,戰場就在夫子身後的這座鄴城,有一人第一個登上城池,卻在這城頭上丟了一臂,他——」
阿大指著獨臂奴僕道:「就是夫子面前的這位壯士,他姓張名俠,也許在夫子眼中,只是無名之輩。」
「但是,北府中七十六名奴僕,儘是這樣為國效死的無名之輩,夫子說他們殘疾,是因為他們為我大漢獻忠,為大漢而殘疾!」
「妾身請問,這樣的人,若不是主動願意為我家將軍做事,誰能命令得了他們?」
「在場諸位,這鄴城的城磚之上,還有英雄的熱血在呢!」
靜,滿場皆靜,剛才議論的人,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他們看著這女子慷慨陳詞,不由得自慚形穢。
剛才出言的士子臉色漲紅,退到了人群里。
饒是孔融身為大儒,想盡了典籍,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孔融自詡漢臣,天天喊著振興漢室,他心中卻明白,振興不可能靠嘴,晉文公退避三舍的時代已經遠去了,在這個綱常混亂的亂世,想要重現文景、光武的輝煌,靠的還得是戰爭。
可是北府中的奴僕,竟然都是戰場上下來的,都是因為統一天下而殘疾。
這樣的人,也許算不上英雄的級別,卻絕對是不容詆毀的好漢。
僅僅是這一條,就堵的孔融說不出話來。
他胸中一口氣鬱結著,卻怎麼都忍不下昨日北府和今日趙溫去世的悲憤,他自幼聰穎,看著眼前伶牙俐齒的阿大,計上心來。
孔融喝道:「那北府中的婢女呢?北府蓄養美貌婢女足有百人,日日淫樂,可稱得上是禮崩樂壞了吧!老夫想問,難道你們這些婢女,也都是戰場上下來的么?」
這種話是最讓圍觀人感興趣的,一時間大家又竊竊私語起來,眾人看著曹無三人,不知這蒙著面紗的女子,又作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