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熱 七
「旁若無人的跳舞吧!」
——艾佛列德·德索薩《去愛吧》
戰馬向前騰起的一瞬間,三支長矛幾乎同時戳在了馬甲前胸!
手持長矛的三名戰士立刻感受到薩里沙長矛傳遞過來的巨大衝擊,他們血管賁張、肌肉墳起、兩腳狠狠的扎在地面,竭盡全力!他們彷彿已經看到,看到戰馬被合力掀翻、看到三條血箭從矛頭深入之處飆射而出!
方陣中,波呂尼刻斯他們周邊的戰友們也蜂擁向前、爭相探出長矛
——
戳啊!
戳死他!
戳死他的馬!
只要殺了這個人,戰爭就結束……
了?
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雙方的相持只維繫了一瞬間——甚至有人懷疑這一瞬間有沒有出現過——戰馬彷彿的繼續快速向前、越來越近,而那布滿裂紋的紅色盔甲沒有被洞穿,更沒有什麼「飆射的血箭」,甚至長矛桿上傳來的衝擊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因為那三支薩里沙長矛,隨著戰馬前進,越來越彎!
確切的說,是從薩里沙長矛中間的連接處開始彎折!
榫接到青銅結構里的木料也有些彎曲,但總體仍安然無恙,畢竟是小臂粗的硬木杆;但是那明晃晃的青銅套接件卻顯而易見的扭曲了!
又是幾支長矛抵在戰馬的胸甲上、厚重的馬衣上,衝擊的勢頭頓時一阻,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明晃晃的矛尖亂戳亂捅,有士兵隔著這麼長的杆子仍然試圖去戳戰馬面甲,但光溜溜的面甲攢不住勁,要刺眼睛,卻被網格狀的護罩擋住,這畜生不耐煩的甩頭閃躲,好像在趕蒼蠅。
戰馬的速度慢了下來,但依然在艱難而堅定的向前,就像是頂牛一樣,馬蹄踏在沉重的砂土中彷彿踏在泥里、每一步都向後劃出一道長痕。
而在方陣兵們驚慌失措的目光中,長矛還在繼續變彎、變彎,然後一根接一根徹底彎折,好像一條條螽斯的腿。
這是多麼荒誕啊!
這個大牲口粗重的喘息已經近在眼前,而半營長波呂尼刻斯大腦一片空白。
他看到騎在馬上的年輕統帥,兩隻眼睛掩在盔沿的陰影中。他右臂已經揚起,手中高舉著那可怕的沾滿人血的大刀。
死亡隨時會來臨。
他下意識的拚命壓低長矛——或者說半截長矛——想要對抗戰馬的前進,卻被馬匹的力量推得步步後退,直擠入人群中。
突然他腳下一踉蹌,就這樣失去了平衡。
恰這時,他看到雪亮的光芒一閃,那大刀狠狠地朝他揮來,粗大的木杆都已經被掄成弧形。
完了!
**
瑪利亞踮起腳尖,從高大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取下一個木盒。
窗外烈日高照,暑氣升騰。
此時正是整個拉米亞最寂靜的時候。
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躲避晌午的高溫,港灣中密布的商船也都死魚般一動不動漂在水上。
世間的一切都被正午的陽光下褪成白金色,目光所及之處,都能看到厚重的空氣在扭曲翻湧。
這樣的場景,只是看到就有一種窒息感。
希臘的夏天一般降水很少,但是沿海的城邦卻很容易出現這種蒸籠一樣的天氣。
只有這座大宅里還沒有被酷熱統治。
雖然每當窗帘輕動,有若實質的焚風就會無聲無息的流淌進來,但厚重的大理石牆壁後面汨汨流動的水聲很容易便能平息心中的焦躁,那是四座虹吸塔日夜不停從深井中抽上來的冷水,通過陶制的管道給整個大宅降溫。
但也就是聊勝於無罷了,還是厚重的建築結構更起作用。
心裡默默批判過這個大動干戈的玩具,瑪利亞端坐在工作台前,抹了抹鬢角汗津津的絨發,她看著那盒中的物事,不禁又撇撇嘴。
那是一大疊紙張,被分成一摞一摞各自由粗繩縫在一起,可以從側面打開閱讀紙上的內容,方便是方便了,但縫合部位的很大一片都被浪費掉了,更過分的是,每一摞的上面第一張都只寫了一個詞!
「……」
寫在捲軸上不好嗎?
她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快速的往下翻,取出自己想要的部分,皮質的硬紙上方方正正寫著描黑的大字
——熱力學。
舔了舔嘴唇,懷著一種緊張的期待,她翻開第一頁,卻不防、一張單獨的紙從書中掉出來,輕飄飄的落在桌面。
…………
…………
「哈哈!哈哈哈哈!」
吃痛的戰馬人立而起、前蹄暴烈的踢騰以發泄對主人的不滿,而馬背上的皮洛士正在猖狂大笑!
那倒霉的跌了一屁股的半營長卻是正好僥倖逃過了皮洛士的雷霆一擊,他手握齊根截斷的槍柄,獃獃的坐在同胞支離破碎的軀體之間,渾身被淋成一個血人!
但此刻已經沒人顧得上管他了。
他的身畔,正是無數駱駝騎兵洶湧而過!
這些一噸重的巨獸,每一頭撞在槍陣上,便是數根長矛折斷,士兵們努力維持,仍不免狼狽的被撞到成片翻倒,步兵陣列被撞到處處扭曲凹陷!
方才奧塔瑞亞特騎手們看到皮洛士招呼都不打、單人獨騎向槍陣發起衝鋒,嘩然一片,只覺得他這是在送死!但腦漿沸騰之下他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這樣袖手旁觀,看著統帥獨自犧牲!」於是不顧一切也跟著衝上來!
結果……就這?
高大的駱駝身上雖然沒有披掛鐵甲,但厚厚的防禦依然不會被長矛輕易穿破!
不斷有駱駝被粗壯的槍桿戳壞了長脖頸、轟然翻倒,又或是刺在護甲薄弱處、鮮血噴涌,還有那倔駱駝突然停下,把馭手摔在槍林之中……
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這個傷亡比例完全可以接受!
確立信心的駱駝騎兵們,一路猛衝、不知道撞死踩死多少人,直衝到駱駝停下,便開始瘋狂揮砍手中的武器——騎在駱駝上相對騎兵都有高度優勢,何況是兩條腿的步兵?到處都是手起刀落,到處是木屑紛飛、鮮血迸濺,斷指和殘臂四處拋灑!
不過,馬其頓方陣畢竟是重重疊疊的超厚陣列,人和長槍不管死了多少、斷了多少,都仍然有更多補充上前!
看到這樣的情形,皮洛士大聲命令道,「不要停留!重新整隊再衝擊!」他幾乎是嘶聲大喊,勸阻那些啥紅眼的騎手,「動起來!不要停留!動起來!重新整隊!」
終於,聽到命令的騎手們紛紛開始互相掩護著回退,不小心落在後面的幾騎很快便淹沒在反撲的槍陣之中。
駱駝騎兵們懷揣著興奮,迫不及待地自動開始重新集結列隊,想要立馬就開始下一次衝擊。
他們原本落入重圍的悲觀想法已經完全被扭轉
——不但能活!還能贏!
皮洛士當然沒有單純的奧塔瑞亞特人這麼樂觀,但也鬆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他心裡也是沒底的——這個戰術能不能奏效?如果奏效又該如何讓士兵們接受?都是未定之數,現在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不可謂不慶幸。
只不過,他們現在雖然有戰術上的優勢,但數量上依然是絕對劣勢,要取得勝利,那就只有一條路,就是以坐騎的耐力來消耗敵軍的組織度!接下來這場戰爭還有的打。
他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
亞歷山大的軍隊,不過如此!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外如是!
不只是老獨眼,亞歷山大父子開創的戰術體系非常重視戰略機動,依靠這樣的作戰思想打了不少勝仗——但凡事就怕多一步,結果,為了行軍時的一點小小的方便而採用了拼接式的長矛,這樣的設定也為選材降低了門檻,但是大大的犧牲了長矛的強度。
這樣一個脆弱的帶尖木棍,或許能嚇阻那些未經訓練的戰馬和沒有經驗的騎士,但現在有重型馬甲了!
他們即將為自己的偷懶付出代價!
薩里沙長矛這樣的重型超長槍、馬其頓方陣這樣的步兵超長槍陣完全是馬其頓人的首創,而騎兵衝擊的戰術,不說是首創,至少也是由亞歷山大父子才第一次帶上了世界舞台!依靠著這兩樣利器,阿吉德這個邊僻的王朝、馬其頓這個小小的族群一舉吞下了世界島中心的強大帝國。
但是,當初誰能想到帝國雙璧之一的超長槍有一天會需要用來對付衝擊騎兵呢?
誰能預料到呢?畢竟騎兵衝擊也不過是與馬其頓長矛方陣同時誕生的新生事物,哪怕是亞歷山大本人,當初也未必有預料到會有「自相矛盾」的一天吧?
也或許,這樣的天才人物能想到,但他死得太早了!
正因如此,
來吧!漏洞百出的馬其頓長矛陣!
「跟我來!跑起來!」他再次縱馬出擊,揮舞著武器興奮的大喊,「隨我擊敗他們!」
無數騎士大聲應和,嫻熟的展開一排排橫隊,緊緊追隨在統帥身後。
皮洛士不知道現在對面是誰在指揮,但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打他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