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寄吧誰
「享受你的光陰吧，不管這段光陰是誰給予你的，不管他會持續多長時間。」
——《天淵》
希臘人在希臘化時代的尷尬地位，那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三十多年前的喀羅尼亞，底比斯和雅典的聯軍被腓力大王和亞帝爺倆一戰打爆，戰勝者在科林斯與希臘城邦訂立盟約，腓力二世被舉為希臘世界的統帥（strategos）。
從此希臘諸城邦就沒了脊樑，在科林斯同盟的框架下甘做馬其頓人的小弟，後來在亞歷山大的曠世遠征中出錢出人沒少忙活。
結果亞歷山大那個小蠻子一點都不感念諸城邦的付出，反而對希臘城邦的內政各種粗暴干涉，又是要錢又是要兵，還要求授予他神明的榮譽，還有什麼流亡者法令……整的大家苦不堪言。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寧願更親近波斯人！
痛哉！
——「二等希」的美夢被打得稀碎。
十八年前，亞帝的死訊傳來，憋屈已久的希臘城邦立馬開始造次，雅典人挑頭到處串聯，連原來站在馬其頓一邊的色薩利聯盟、埃托利亞聯盟也跳反了，當年就爆發了拉米亞戰爭，一度把老攝政安提帕特打得灰頭土臉。
但戰爭的結果，是希臘人的驕傲被徹底踩碎——原來不是敵人太叼，是我們真的不行……
之後十數年間，卡山德和波利伯孔一北一南在希臘爭鋒，希臘城邦在中間苦不堪言，安提柯父子也在中間煽風點火，一會「深表遺憾」、一會「呼籲克制」、一會「堅定支持希臘人民的正義事業」……
總之就是讓希臘人民很難受、很難受……
再之後就是三年前，安提柯派他的兒子德米特里奪取了雅典，預示著繼業者們在希臘本土的拉鋸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雅典現在還處於對抗卡山德的戰火當中，以至於沒有派出選手來參加奧運會……
然後到了今天，BC304年第11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頒獎現場，一位伊庇魯斯蠻子國王奪取了武裝賽跑的優勝。
英雄的血脈固然榮耀，但伊庇魯斯統帥的身份，在當下的希臘可討不了好。
他們不喜歡專制王國，尤其不喜歡馬其頓，而伊庇魯斯在他們眼裡，正是馬其頓人臭味相投的幫凶。
現在優勝者的身份被喊破，祭台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
…………
希臘人的複雜情緒，皮洛士心知肚明。
但他不在乎。
伊庇魯斯人不配拿優勝？
呵呵，難道冠軍是用配的？
想他舟馬勞頓、遠跨千里來這裡參加比賽，更不用說為了取得成績做的那些準備，還有夜以繼日的艱苦訓練，饒是他天生神力也很是吃了一番苦頭……
這樣處心積慮當然是有所圖謀，但絕不是為了討好希臘人！
現在是希臘化時代沒錯，但希臘化時代你希臘人的意見就很重要嗎？
抱歉，就希臘人這個統戰價值，在我皮某人心中甚至排不進前三。
想到這裡，皮洛士情不自禁就嘴巴一歪，叉起了腰。
**
台下的希臘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不對吧，伊庇魯斯算希臘嗎？沒聽說過！」
「伊庇魯斯不過是馬其頓人的狗，狗一樣的東西也配叫希臘？」
「不會吧不會吧？居然有人覺得伊庇魯斯算希臘？」
「有一說一，把國家交給這麼小的孩子，果然蠻子們……呵呵！」
「蠻子國家的蠻子僭主！Yue了yue了……」
淦哦！專制國家的專制君主，簡直就是雙重專制人！
——很多剛剛不明真相、把他當做「神的寵兒」衝上去揩油的群眾現在已經準備洗手了！
就在這個私語聲越來越大，已經到了沒有絲毫顧忌的時候。
然後等他們注意到了皮某人那個目中無人的歪嘴冷笑，還有那個鼻孔朝天的傲慢眼神，還有那個立竿見影的極具羞辱性的肢體語言
——你這也太沒有禮貌了吧啊喂？！！
然後他們出離憤怒了！
然後一句「NJBS」已經到了嘴邊！
然後終於響起義正辭嚴的一聲大喝：
「竊位者——暴君——皮洛士——！！！」
？
你哪位啊？
這是哪裡的口音啊？
無論如何，人群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
**
皮洛士有點無奈。
大貞女明顯是被下面的嘈雜聲嚇著了。本來只要按照預定好的流程過來給他戴上桂冠就完事了，結果卻一直在那裡扭扭捏捏。
皮洛士不動聲色，在背後向大貞女比出兩根手指。
並且勾了勾。
大貞女見後作出一個「我馬上就要行動但還是有點猶豫」的姿態。
還是沒動！
皮洛士臉色一沉。然後咬咬牙，重新伸出三根手指。
大貞女終於滿意，臉上醞釀出一個虔誠而不失優雅的笑容，向祭台下待命的助祭招手。
真是貪得無厭！你們做神職的可以這麼貪嗎？
皮大王強忍著才沒有翻一個太明顯的白眼。
然後就聽到台下有人在大喊：
「竊位者暴君皮洛士！」
嗯？
這聲音好耳熟啊？
此時全場人都在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
只見人群呼啦啦的讓開，露出中間一個身穿藍白條紋基同的大胖子。
公元前三百年，這個時候氣候還是比較熱的，大家普遍穿得都比較清涼。這古希臘大街上的畫風不能說是和文藝復興裸體畫一模一樣吧，只能說藝術雖然高於生活，但依然是對生活的還原。
這種情況下，大家對於身材管理比較失敗的人就格外不寬容。
就比如，
這胖子穿了一身多利安基同，一壠坑坑巴巴的白花花從右側的開衩懟了出來，藍白條紋也被撐得很開，細微之處經緯幾乎要崩斷，都能透過布料看到裡面的肥肉。
最噁心的是胸口處的寬幅翻邊，也被撐得翹起來好像是荷葉邊，宛如特么一個女裝變態。
眾人紛紛退避，彷彿在害怕肥肉傳染到自己身上。
摩洛西亞王室書記官梅伽卡勒斯。
皮洛士心中當時就「咯噔」一下。
他作為尚未親政的弱勢君主，這個死胖子名義上是他的屬臣，但實際上不是他的人。
甚至可以說是他的敵人。
在他遠離[帕斯薩戎]的此時此刻，梅伽卡勒斯突然出現在這裡當眾大放厥詞，無論怎麼看都意味著後方已經失火。
死胖子，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這個條紋很顯胖嗎？皮洛士只覺得胸中焦火騰起，忍不住暗罵一聲。
儘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皮洛士也只能強作鎮定，給出一個從容而不失優雅的笑容
——
即使光著身子
——
得盡量掌握主動權，不能由著這胖子胡來，老子千里迢迢來這裡不是為了出洋相的。
皮洛士一邊緊張的思考著，一邊順口扯淡：
「你看起來很像我的書記官，但他現在應該在伊庇魯斯啊。啊，我明白了，你怕不是偷了他的衣服來看運動會的人？難怪這麼不合身……」
哈哈哈哈哈！
人群爆發出響亮的嘲笑聲。
這也沒辦法，在場的胖人也有不少，只能說這位梅伽卡勒斯衣品太差。
胖書記被笑得著急上火：「我就是你的書記官！我……」說著就聽到耳邊傳來的一陣「噢~~~」。
他一看，周圍的希臘群眾都是「對你的智力我很遺憾」這種表情。
希臘以雅典人為首熱衷於演說和辯論，整個阿堤卡半島地區不但盛產演說家和律師，滑稽戲劇也很受歡迎。所以皮洛士對書記官的小小戲弄，群眾們都反應很快。
於是眾人都鬨笑起來：台上下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我幹嘛要接他的話茬？梅伽卡勒斯不禁懊悔。
被這麼多人笑他一時也有些心虛，他強自鎮定繼續說道：
「皮洛士！你這個竊位者！你的好日子到頭啦！」
台上的少年只是一攤手，轉而神情變得嚴厲：
「很遺憾聽到你傳達的不幸消息。不過你剛剛才承認，你是我的書記官，然後你又指控我是竊位者，難道你是收取贓物的人嗎？」
這年頭還沒有什麼完善的官僚機構出現，即使是君主，手底下也就沒幾個官位。書記官已經算是位高權重了，沒成想這個梅伽卡勒斯領了他的工資卻不遠萬里跑來搞事。
皮洛士一向覺得信用就是政治人物的生命，碰到這種不講究的對手，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憤怒。
但在觀眾看來，他們才不管你伊庇魯斯什麼蠻子的明爭暗鬥，只是覺得這種抓住漏洞倒打一耙也是經典的老套路，於是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台上下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不是誰都能在成千上萬人的注視下面不改色承受羞辱，胖子梅伽卡勒斯感到怒火在肚腩中沸騰，一張臉漲成豬肝色，他怕皮洛士再整出什麼幺蛾子，扯著嗓子喊道：
「少廢話皮洛士竊位者經過摩洛西亞大評議會決議你已經被罷黜了！！！」
用平生最快的語速說出這段話，然後書記官緊接著青筋暴起地嘶聲大喊：「快！淦他！！！就現在！！！！！」
然後皮洛士就看到觀眾瞬間凝固的笑容、看到他們視線向自己轉來。
然後是背後傳來、近在後腦勺的另一聲大喊：
「暴君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