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此時此刻,一座偏遠城市的祭司一如往常地統計賬目,交流陰謀,或者享受不可告人的歡愉。他們沒有上供足夠的財寶,失去了本安插在首都的眼目,很久以後,他們會為此後悔不迭。
在祭司除非收稅與徵兵外厭惡踏足的村莊,一位在地里勞作的農民直起腰身擦拭額前的汗水,驚愕地發現一大一小的流星滑過天空,相繼重重墜落在不遠處的荒地中。
巨大的轟鳴和震動讓這個乾瘦的男人縮了縮肩膀,匆忙比劃手勢念叨著幾個神的名字祈禱著保佑,他的動作牽扯了酸痛的肌肉,意識到今天的活還沒忙完。
如果保證他在上繳祭司們要求的數目后剩餘的糧食還能養活一家人,他必須得勞動夠一個誇張的數字——一個只有麻木才能自我保護的時長。
於是他把關於天災和神靈的幻象拋之腦後,繼續低下頭用繭子粗厚的手把著鋤頭一下一下犁地。開始做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人總得有個盼頭,不然怎麼活呢?
運氣好的話,他也許能餘下點口糧,再緊巴出一筆賄賂稅官的錢,免得被拉去參加什麼「聖戰」。
農夫不知道「聖戰」的原因,也許那些總是終日不停地辯論和互相攻打的祭司也不知道。哪怕是最出色的學者也說不清這些起應經過和結果。
但他知道無論死多少壯丁,最後贏的是誰,科爾基斯依舊會如此。農夫依舊是農夫,祭司依舊是祭司。
而如果他前往撞擊地點,又具備一些在祭司收藏的最晦澀的歷史書上——如果它們僥倖沒有被焚燒的話——才書寫的知識,他會發現那破破爛爛,滿是撞角且描繪著猙獰鬼臉的鋼鐵巨獸正是一條戰艦。
或者說曾經是一條護衛艦,現在她只剩下小半截船頭倒插進黃沙,高高翹起的船首沖向天空,銘刻了一行高哥特語——暮星號。自然,他也不會知道此時戰艦內部亂成一團的景象。
「福格瑞姆,如果靈族的毒藥已經猛烈到毒害你的靈智,我不介意幫你解脫肉身之苦。」
此起彼伏的報警聲響徹整座艦橋。一隻陶鋼手套從扭曲的金屬堆中伸出來,然後探出午夜領主顯眼的頭盔,只是被第八軍團喜愛的蝠翼裝飾只剩下一邊完整,另一邊晃晃悠悠垂在腦袋邊。
他的語法還能保持禮貌,但夾雜的諾斯特拉莫語和提高的聲調無疑表示出心情。「看在他媽神聖泰拉的份上,拉我一把!」
「哦親愛的對不起我想一定是沉思者在亞空間中出了什麼問題。」一個身影靈巧地躍來,躲過一路上冒著火花的設備和泄露的機油,莫名透出某種藝術感來。
在一些場合,這張臉會引發恐懼、懺悔和滅絕令。但此時此刻,他不過是一個有些許令人難忘的白髮巨人罷了。
他單膝跪地,撕扯開阿斯塔特周身變形的鋼鐵,彷彿那不過是稍厚的瓦楞紙一般。
他的身軀將偉岸與纖細完美糅合,紫色雙眼閃爍著歡快的光芒。「我不得不向你遺憾地說明,異形低劣的毒藥除了口味外別無可取之處。」
「我確實深感遺憾。」午夜領主咕噥。
「我就是這艘船的沉思者。」一個陰惻惻的女聲從高處傳來,她的紅袍和幾條附肢一同垂下,有兩根威脅般在兩人身邊晃來晃去。「她唯一的故障是沒有把你們兩個從氣密門扔出去。」
被稱為福格瑞姆的存在清了清嗓子:「我認為如果維克多不是那麼得意忘形的話,我們本不必連續進行兩次曼德維爾點跳躍的……」
「干tm的切莫斯!」正用力拔出右腿的維克多的語法已經和巢都底層的混混別無二致。
「你就是得意忘形這個詞的人形!我們被追捕是因為你這個混賬非要混進葛摩的聚會還當眾高喊色孽的名字!說真的,你認真的嗎,你真不是被什麼惡魔蠱惑這麼干來害死我們所有人嗎?」
「但這真的兼具諷刺和——」
「因為被扔進鬥技場和一大堆怪物廝殺的不是你!」
「但托雪萊的福,我們最後還是安全脫身……」
「是啊,」被喚為雪萊的女性,或者說具有女性面容的神甫低下頭,「以我們的船破爛到不能再進行太空航行為代價。暮星號真的很努力了!現在我們該怎麼旅行隨便來點血祭和大屠殺然後一頭扎進亞空間裂縫嗎?」
「考慮到我的存在,我們可能會一頭扎進銀宮就是了。」福格瑞姆聳聳肩,伸手把維克多扶起來。
「真令人感到安慰呢。」
「別那麼灰心喪氣,我從觀察窗看到了,這是個有文明的星球——說實在的,我總感覺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裡一樣。但我喜歡這裡,她的亞空間帷幕非常厚,沒有那種睡覺時都會被低語騷擾的風險。」
「聽起來這裡好像有一整個沉睡的王朝。」維克多瓮聲瓮氣地說,「我都不好說這更好還是更壞。你真不是從你那天殺的本尊那裡得到的印象,曾經和那些沉睡的鐵皮骷髏干過一場嗎?」
「我不好說,起碼這裡的文明從天上看去還挺完整的,但你知道一萬年什麼都可能發生,現在當務之急是我們出去——」
福格瑞姆的神情凍結了,他紫色的眼睛睜大到喪失美感的地步。幾秒鐘后——對半神來說幾乎是永恆——他撞出艙門,把雪萊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尖叫拋在後面,然後是察覺不對的維克多,最後女神甫認命般扔下扳手跟了上去。
「伱最好不是發什麼把我們拖進恐懼之眼的——啊?」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龐大的保護艙,半陷進沙土中,一個鋼鐵的子宮,樸素光滑的外殼上是金色的羅馬數字——XVII。
吞咽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雪萊慢慢轉著一條附肢上的扳手,輕聲說:「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我們剛剛一頭扎進了至高天深處,可能是什麼水晶迷宮之類的吧,陷入了某種極度可怖且荒謬的幻覺。還有一種……」
她望了望遠處的黃沙和村莊,眼底紅光閃爍。「我們再一次穿越了時間,被亞空間的亂流送到了一萬年前的科爾基斯,面對著剛剛降臨的第十七原體。」
「我突然覺得第一種也不太壞了。」維克多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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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兩個泰拉時了,整艘船依舊散發著詭異的氣氛。三個人各忙各的,默契地不去談觀察窗外孤零零立在黃沙中的保護艙。在敲敲打打聲中,福格瑞姆盯著前面的空氣小聲問:「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沒人回應他。維克多停下擦拭閃電爪的手,轉過身選擇了一個背對福格瑞姆的方向,繼續哼他的諾斯特拉莫小調。「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個坑招待客人。」
雪萊吱呀吱呀擰著她的螺栓,若無其事地丟下一句二進位粗口。
他清清嗓子。「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覺得該做點什麼嗎?」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雪萊頭也不抬地回答。「反正這艘船離修好還遠著呢。」
「我能看得到!」孔雀提高聲音,「因為這艘船tm的失去了大半截!我們都親眼看到它怎麼被亞空間吞沒的!」他有點惱火地踩踏腳下的黃沙。「你們是在玩什麼鴕鳥遊戲嗎?我們失去暮星號了,我們得面對現實!」
維克多面無表情地啟動鏈鋸劍。「好的,我們需要殺點什麼?」
「比如一個基因原體?」雪萊從一根歪斜的立柱上滑落。「從……撬開他的蛋殼入手?」
「好方案。」維克多棒讀,「然後我們掏出……福格瑞姆,原體有心臟嗎?」
「我想應該有,但我的本體現在還有沒有就不知道了。」
「好吧,第一個難題。現在來到第二個:我們怎麼確保掏出心臟后他不會繼續活著?」
「好問題。」福格瑞姆乾巴巴地說。「那我做一點改動,我們救下他如何?」
寂靜。雪萊搖搖頭,一條纏繞著可疑鑽頭的附肢緩慢靠近福格瑞姆。「異形的毒藥果然傷害了你的心智,讓我給你做個身體檢查……」
「我們不能再忽視房間里的惡魔了。」白髮男人的聲音降為乞求的語調。「做點什麼,雪萊,維克多。既然命運把我們帶到了這裡,就理應面對一切。把他帶回來,我們才能知道該做什麼——哪怕是殺了他,我們也得先知道怎麼做。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也不會使一切回到從前,不是嗎?」
「我寧可再回去和魅魔跳貼面舞。」維克多咕噥。福格瑞姆知道這是他妥協的表現。午夜領主轉過身,然後僵直在半途,機械地轉回脖子:「福格瑞姆,你們的保育艙不防水嗎?」
「啊……啊?」孔雀大睜著眼睛,看到窗外渾圓的外殼爆開了一道又一道裂紋,彷彿從內部被捶打一般,一隻金色的小手破開碎片,用力掰下一大片,緊接著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彷彿一陣紫色的狂風從他們身邊掠過,等到反應過來福格瑞姆已經衝上去。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臉,那是一種混合狂亂和欣喜的扭曲,精心打理的白髮被風雨撕扯,雨水從臉上流下。維克多張口想告誡什麼。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從鋼鐵子宮中抱出來的嬰孩。
他真美。
維克多記得自己覲見父親的每一個畫面,時至今日他都無法真正抗拒康拉德的哲學,他只是認為科茲也會厭惡背誓之人。他以為自己已經見識過原體瘟疫般的魅力,但是他錯了。
他知道嬰孩呼喚出的保護欲是一種鐫刻在基因里的自我保護能力,來保證種族的延續。他也知道登神讓他們超脫了諸多本能
但如今小小的十七原體彷彿察覺到他們隱含的惡意一般,將魅力肆意揮灑。他的心臟以對星際戰士都危險的頻率跳動起來。福格瑞姆會不會弄痛那個孩子?該把他搶過來嗎?該死,該死,該死……
福格瑞姆從雨中一步步走來,將那個孩子攬在臂彎中,後者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幾個人,自顧自咯咯笑起來。維克多發誓自己願意為這個聲音殺人,甚至做那些他已經拋棄的行徑。
他真丟下了嗎,一個諾斯特拉莫之子會真正遺忘嗎?
然後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他給我,」女神甫嚴厲地說,激起了非同尋常的狂怒,令午夜領主血灌瞳仁,牙齒咯咯作響。她怎麼敢!她怎麼敢,她怎麼敢這麼索求這孩子!她會傷害他的!
福格瑞姆有點迷惑地看著他們兩個,又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神情猶豫不決。
蠢貨!把孩子給他!否則你會後悔終生!
但是雪萊伸出她的附肢,給出明確要求的訊號。孔雀咬了咬下唇,試探性伸出手,冷汗從他額上沁出。
混賬!背叛者!你的靈魂該在地獄里燃燒!
他無法忍耐了,他要扭斷這個女人的脖子,讓她在自己的血里溺死,他馬上——
一下刺痛,一股清涼流進脖子。維克多如夢初醒,他鬆開緊扼的手,搖搖晃晃著倒下去。後者波瀾不驚地揚起一條附肢。「當你覺得自己很蠢的時候,記得這傢伙試圖掐死一個機械化98.32%的科技神甫。」
「謝謝。」福格瑞姆在一邊的地板上呻吟,「我現在感覺自己聰明多了。」
「抱歉,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只是……」午夜領主喃喃。
「你只是犯蠢被一個原體無意識散發的靈能迷惑了心智。」神甫嘆口氣,「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半成品,如果人人都像他們設計的那樣被使用,我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
「沒必要這麼刻薄。「福格瑞姆依舊捂著他的肋骨。維克多覺得他早該恢復了,但理智讓他同樣保持躺平。
「行吧,你們這些軟弱的小混賬,現在收起旺盛的保護欲,告訴我一個重要問題——我們怎麼給這個小傢伙弄點比他的培育倉更適合食用的東西?」
窗外,雨水敲打著深深埋入黃沙的船殼,滲入散碎的沙土中。農人們希冀地抬起頭,互相祝福這久旱后的甘霖,宣布今天所見的流星正是吉兆。儘管他們可能剛剛互相用神靈和天災互相恐嚇了一番。儘管他們同樣知道,沒有什麼能真正灌溉貧瘠的沙土,只有那些把根扎得最深的仙人掌和駱駝刺能得到最多的恩澤。但他們還是懷揣著希望。
在灰花之城瓦德拉什,一位祭司正因為計劃好的遊樂被天氣打斷悶悶不樂,他把帶著聖約火漆章的信件隨手扔在地上,決心晚餐前什麼神秘預兆也不關心。
科爾基斯的時日一如既往地輪轉著,彷彿一切永恆不變。
但雨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