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晉江獨發

異變來襲前一分鐘,空氣近乎凝滯。

缺了一角的銅鼎被人托在手裡，手的主人悠閑地站在昏黃燭光里，左手尾指恰好落在銅器的某塊綠銹處，視線則饒有興緻地停留在五步外的背影上。

「很為難么？」那個背影已經蹲在那裡五分鐘了,少年好心地開口，「我來幫忙？」

對方沒反應,兩秒后,一句陰沉的回應傳來——

「換你更糟，在那邊等著吧。」

聲音有些咬牙切齒……看來這次的「貨物」相當棘手。

「『專業領域』嗎……」少年聳聳肩，語氣帶笑,「好吧,那我靜候佳音。」

他穩穩地托著銅鼎，只是腳下換了個姿勢——那隻承重的右足離開原位后，地上顯出一個一厘米深的足印。

「沒錯，你只要拿好你手裡的東西就好了，那可是我們這次的保底收入，要是摔壞了……哼……」角落裡的傢伙頭也不回地恐嚇，少年卻不以為意，臉上笑意反而深了些。

昏暗的地穴里，彷彿連時間都長了銹，半格半格艱澀地蠕動。

四周岑寂。

驀地，少年眼波微動，轉頭望向來路。

幾乎同時，蹲在角落裡擺弄著什麼的黑髮女孩動作一頓，接著狠狠罵了一句，蹭地站起來，扭頭瞪向風口。

沒有風。但有什麼東西正朝這邊過來。

——非常不妙的東西。

血液里的某種能力是這麼告訴少年的，可惜那能力沒繼續告訴他那玩意究竟是什麼。

女孩比他知道的更多，她的直感與那個怪物不能比，不過世事總是公平的，她也擁有他沒有的東西——用無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後淬鍊出來的、通常被稱為「人生經驗」的高級應用技。

海盜在午夜埋下沾血的黃金，然後用各種匪夷所思的詛咒收割每個膽敢覬覦他財寶的傢伙的性命。

「……嘖，來得真快……可惡，不能都帶走了……」黑髮女孩盯著風口，雙手沾滿詭異的綠色液體，「左近，過來。」

名為左近的少年走過來，兩人相距不到半米時涼宮奈忽然退後一步，「別靠我太近。」

左近停下，眼神像一隻被莫名嫌棄的博美，涼宮奈嘆口氣，「我手上的東西有毒……算了，總之你看一下，這兩個哪個有價值……或者『更』有價值？」

她攤開手，露出掌中浸泡在綠液里的事物。

「用你的直覺。」涼宮奈說。

————

一個月前，涼宮奈剛從地底鑽出來，還沒喘勻氣，手機滴滴滴地響起。

點開收件箱，幾十條簡訊息轟炸似的跳出來……涼宮奈一眼掃過，正要隨手關掉，手指忽然一僵，極不甘願地點開其中一條——

【from債主：你失約了。這個月的「按揭」沒按時交，在友克鑫的房子我替你賣掉了。ps：糜稽說他很樂意幫你把銀行賬戶里的數字變成零，全程電腦操作。】

惡狠狠地刪掉簡訊，把手機摔到一邊！過了一陣，窮鬼涼宮奈長吁短嘆地撿回手機……

【to債主：我從輪迴的盡頭回來了……欠你的錢會儘快還清的……友克鑫的別墅起碼值五千萬！！！這個月再加下個月的「按揭」也夠了！(╯‵□′)╯︵┻━┻

ps：我賬戶里的數字早就是零了，讓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再度丟下手機，涼宮奈單手捂額滄桑望天。

「……又要找『工作』了啊……」喃喃聲在廢墟里憔悴飄蕩，「這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

自暴自棄地陰鬱了一會兒，涼宮奈長嘆一聲，轉身從濕答答的背囊里掏出幾樣東西。

「先把這些賣出去吧……話說這些都要怎麼開價啊……！」

汗毛倏然倒豎，涼宮奈警覺地單手將贓物全摟在懷裡，暴風般旋身，視野里的景象還未來得及清晰，另一隻手已經擺出攻擊的姿勢！

「誒？啊，請等一下！」不速之客似乎被嚇著了，一面退後，一面展開一個微笑，那笑容居然有幾分靦腆，「那個，我不是壞人……」

有壞人會說自己是好人么？

保持警戒，涼宮奈盯著面前黑髮黑眼的少年——十三四歲的樣子，白t恤，腳下踩的是米白運動鞋，身上沒有可疑的物品……當然也可能只是看起來而已。退步時的姿勢很穩，百分之九十曾受過武術方面的訓練。

應該更戒備些的，但不知為何，在黑髮少年凝視她，面上始終是那種溫和而略帶靦腆的微笑的時候……

涼宮奈放低了手，按下呼之欲出的念壓，面無表情：「迷路了？」

——如果他說是，涼宮奈有兩個方案：第一，扭頭就走，第二，敲暈他然後慢慢走，目前傾向後者。

哪個「普通人」會在這種地方「迷路」？

「誒？啊，不是的。」少年頓了頓，不好意思似的揉揉頭髮，「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詫異浮上心頭，涼宮奈眼睛微眯，忽然感到右腕一燙，接著腦里一個熟悉的女音大刺刺地響起。

——在少年的眼裡，面前的黑髮少女突然怔住了，隨後她的臉色越來越微妙，視線落在虛空，彷彿在和什麼人交流似的，偶爾回過神來，意味不明地往他這邊瞥一眼……

大約兩分鐘后，她結束了這種奇妙的狀態，面色亦趨向平靜。

轉過眸子，她靜默打量他，他一動不動，淺笑著接受她的評估……胸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忍住了，沒讓那些情緒影響他的表情。

「我是涼宮奈。」收起略帶涼意的目光，她徑直介紹自己，「你待在這兒的時間裡，我是你的負責人。」

他點點頭，來到她面前，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左近，不好意思，這段時間要麻煩你了。」

涼宮奈挑挑眉：「你姓『左近』？」

「不，不過大家都叫我左近。」他謙和地笑。

「握手禮應該由女士先伸手，你不知道嗎？」

……真是不友好啊。

「知道的。」笑容變得有些無奈，「不過，如果我不主動伸手的話，似乎就沒有機會了呢……因為你看起來完全不打算和我握手的樣子啊。」

沉默籠罩下來，這一帶獨有的氣味刺得鼻腔略略發疼。

終於，涼宮奈緩緩伸出手。

「你可以叫我奈子。」她握了握那隻手。

「誒，可以嗎？」少年微微睜大了眼。

「大家都這麼叫我。」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涼宮奈說出和少年相似的話。俯身拾起一旁的背囊，她開始把懷裡的東西往裡頭塞。

「那個……」少年略帶猶豫的聲音傳來。

「什麼？」涼宮奈隨口回道。

「那個東西，似乎不太好。」少年指著那幾樣「贓物」中的某個，「你還是不要把它貼身帶著比較好。」

又一次，他讓她詫異了。

抬起眼帘，涼宮奈盯著少年。

「你知道這是什麼？」

「嗯，我研究過一些國家的古代史，」少年又露出那種微帶靦腆的神色，「雖然不是非常精通，但也算略知一二……糟糕，說起來，這裡並不是我原本的世界啊……」

「……」

「……」

風掠過……鴉雀無聲。

「那個，請不要笑話我qaq……」

……mary你這次是送了個什麼樣的二貨給我？！

暗暗翻個白眼，這幾年變得越來越毒舌的涼宮奈想說「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指望過你」，但鬼使神差地在看到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后，話音一轉就變成了「沒關係，其實我也對這些一竅不通」。

說一竅不通還是謙虛了的，她多少懂一些……這些年為了還那個魂淡殺手的債，她跑過的遺迹、荒城、陵墓、幻獸巢穴……上天入地，刀山火海……

說多了都是淚。

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涼宮奈把布囊往背上一甩，「走吧，我帶你出去。」正要轉身，那個少年忽然攔住她。

「真的，帶著那個東西不好。」他出奇地堅持，眉心微擰，「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我能感到……那種邪惡的氣息。」

涼宮奈愣了。頓了頓，她放下背囊，打開，用「凝」朝裡頭掃視——

沒什麼特別的，並沒有「殘念」之類的東西附著在上面。

……或許，是某種與「念」不同的物質……

從沉思中回過神，涼宮奈發現少年還站在原地，臉上還是那種混合著擔憂與堅持的神情……莫名其妙的堅持。

「……你的直感很好？」涼宮奈問。

少年笑了，帶著几絲驕傲，以及……小屁孩似的得意洋洋……

「嗯。這是我們家族的特長哦。」

涼宮奈輕哼一聲，眼底忽然湧起一些什麼，她垂下頭紮緊布囊，自言自語般嘀咕：「切，厲害得過超直感么……」

少年似乎沒聽到，涼宮奈也無意多說，拎起背囊，「走了，快跟上。」

「誒？嗯，但是，那個東西……」

「安心啦，一會兒而已不要緊的。而且我不是改成用手拿布囊了嗎？不直接接觸的話就不要緊的。——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現在給我安靜走路。」

少年不抗議了，口裡卻低聲喃喃了句什麼，涼宮奈沒聽清，眼角餘光悄悄一瞥，這熊孩子一臉的不贊成，微微抿唇的模樣莫名地顯出幾分委屈的神色來，像做了好事卻不被理解的孩子。

涼宮奈眼角微抽，收回視線。

奇怪的小鬼……

……

……

奇怪的小鬼很有用，往後的日子裡涼宮奈越來越認識到這一點。

多虧了他，涼宮奈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債款還了（暫時沒能力全部還清但翻身的日子絕對不遠！），錢包鼓了，臉色好了，頭髮不掉了，生活水平蹭蹭地漲，某人終於又能光明正大地shopping，大膽地買地買房，不用擔心一轉身房產證上的名字就換成「伊爾迷揍敵客」……

總之，最初「突然多了個尾巴好煩好煩」的不適感過去之後，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左近的到來對涼宮奈而言都是件值得高聲讚美的事。

那些被買家天價收購的「貨物」，上面纏繞的玩意和「念」那種東西並不相同，甚至不是「殘念」；它真實存在，卻即使用凝也看不出端倪，偏偏買家們最喜歡的就是這這個，對他們而言這才是最有收藏價值的東西。

只有左近這樣同時身具豐富考古學歷史與第六感的人，才能準確地在沙礫中發現真金。

靠著異界少年怪物般的直感，涼宮奈越來越肆無忌憚，許多以前不敢碰的「業務」如今也敢牛哄哄地伸爪……

周日的午後，涼宮奈將最新到手的貨物交給買家。

貨款兩訖。滿意地關掉手機銀行頁面，女孩轉頭沖搭檔笑眯眯：「走吧，今天我請客，想吃什麼隨便點。」

……

「自助餐啊……你還真是喜歡這個。」涼宮奈感嘆地撈起一勺牛肉丸子，「上次慶功宴也是吃自助餐，上上次也是……我倒不是對自助餐有什麼偏見，問題是你小子根本吃不回本啊。」

左近少年的食量是她的三分之一，察覺這一點時涼宮奈（女性）默默檢討了下自己的霸王胃，但轉念一想，那傢伙每天優哉游哉的，她這邊可是時刻不忘鍛煉自己，能量消耗多，吃得多也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又打了一盆炒飯。

面對涼宮奈的吐槽，左近但笑不語，姿態從容地從自動冷飲機里接了四杯酸奶，輕輕放到他們餐桌上。

涼宮奈眉開眼笑。

喏，這就是為什麼她喜歡和左近一起吃東西的原因了，這小子的飲食品味和她超像，無論正餐還是甜點。

「說起來，左近你來這裡快兩個月了吧。」酸奶讓人心情舒暢，銀行里新入賬的戒尼更讓連著幾天被悶在墓穴里的陰鬱情緒一掃而空，突然良心發現的sk校正器決定關心一下客戶的回家大業，「怎麼樣，磁場修復到哪兒了？」

被點名的人毫不詫異，不疾不徐地將烤好的牛肉卷放進少女面前的瓷碟，而後才撩起眼，淺淺一笑：「嗯……還得留在這裡一段時間。」

「這樣啊……」涼宮奈點點頭，夾起那片火候正好的烤肉，「雖然我是很開心你在這裡幫我啦，但是果然……人還是不能太自私。」她嘆了口氣，一副無限心痛的慘樣，一轉眼又揚起一個興緻勃勃的笑：「那麼，在你走之前，我們再好好乾幾票吧！」

……完全樂在其中的樣子，果然如果犯罪對象是死物的話就毫無壓力嗎？

眸中暗光流轉，左近微笑應允：「可以哦，正好我也覺得這些蠻有趣的。」

「有趣啊……」涼宮奈含進一勺酸奶，「唔，說到有趣，其實我有更好的娛樂項目的，可惜……」

懷念與遺憾輪番在少女臉上閃過，她似乎突然意興闌珊起來，懶洋洋地拿起酸奶杯，換了個話題：「左近突然消失這麼久，家裡人會擔心的吧。」

少年一怔，將思緒從「她剛才臉上的神情是因為什麼」上強行扭轉，望著眼前的人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這個問題呢。」

「嘛，」涼宮奈吸了口酸奶，「我的確不怎麼問委託人的事，這次算是突然心血來潮……哦，你不回答也可以的。」

「我家裡的人很多，叔叔阿姨一大群……」溫柔笑意從少年的面頰下透出來，仿若淺橘日光，溫暖得不可思議，「我有一個姐姐，她叫真理。」

「真理是個好名字。」涼宮奈很捧場地讚揚，黑髮少年笑容加深，「嗯，我媽媽也這麼覺得。」

涼宮奈也笑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英雄所見略同~」

「姐姐長得像爸爸，我長得像媽媽。」語氣忽然有些低落，左近垂下眼眸，「媽媽比較疼姐姐……」

涼宮奈一愣，「啊……」她皺起眉，臉色有些為難。左近敢用手邊的酸奶打賭，她一定正在苦惱該如何安慰他。

「我覺得吧，」半晌，黑髮少女出聲，語氣安慰，「可能你理解錯了，你母親不是偏疼，是心疼。」

「……？」左近眨眨眼，「有區別嗎？」

「唔，男孩子長得像媽媽，通常會長得不錯，但是女孩子長得像爸爸……」涼宮奈做了個默哀的表情，「挺慘的吧。」

左近靜了一靜，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

「哈哈……我要把這句話告訴真理……哈哈哈……」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涼宮奈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溫潤少年笑得如此開心，彷彿……多年之後大仇終於得報似的=。=

「我說，肉好像已經熟了……」看看還在發笑的少年，涼宮奈確定這傢伙現在完全不需要吃東西，明顯笑飽了……默默把肉撥進自己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