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秋雁鳴
(一)
江水邊,白帝城,雨夜將盡。
一名白衣書生踩著雨水緩緩走到古城殘垣間的篝火旁。
篝火旁的一眾江湖人紛紛側目,那書生卻神色淡然,慢慢收起紙傘,抖了抖衣袖上沾染的雨珠。
張龍升的臉色在篝火閃動中明暗不定:「孫兄不通武學,卻敢孤身前來,不怕會死在白帝城么?」
「自來好人不長命,孫某頗有自知之明,從不以好人自居。」孫振衣自雨中走來,語聲中似也蒙了一層水汽。
張龍升眼神一閃:「好人不長命?孫兄是說褚仲樂么?」
孫振衣搖頭笑笑「只是孫某的自嘲之言而已。不過此時此刻,我倒是有些羨慕褚掌門了。」說到後來,孫振衣神色微黯。
張龍升皺眉不解,片刻后才道:「那人確然已經死了么?」
孫振衣淡淡一笑:「那人被褚仲樂一劍自眉間劈斬成兩爿,死得不能再死了。」
張龍升舒緩緩出一口氣,良久不言。
孫振衣笑道:「怎麼,張兄害怕了?」
張龍升默然不語。
孫振衣訝然道:「之前張兄甘冒奇險,命人將記載唐家堡位置所在和堡內機關詳情的捲軸交與在下,當時張兄尚且不怕,為何此刻唐門已覆,張兄卻反而怕了?」
張龍升緩緩開口:「當時我對門主說荊塵月掌握了流光閣的秘密與東吳秘寶,極力勸說門主率唐門精銳傾巢而出時,原沒以為門主會輕易採信我的建言……」
孫振衣笑道:「張兄多慮了,張兄既為唐門右侍,自是深得門主器重,何況張兄修習『心術』,想必極擅把握人的心思念頭,江湖各派里數不盡的高手都願為張兄效死,能說服唐門門主自然也毫不為奇。」
張龍升嘆道:「但願如孫兄所言。」
孫振衣微微一笑:「張兄不必多疑,如今我已將東吳秘寶交給了張兄,張兄手底下又有諸多武林高手,在江湖上可謂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了,卻不知張兄今後有何打算?」
張龍升避而不答,只苦笑道:「當日我以手中捲軸交換孫兄的東吳秘寶,如今想來,也不知是對是錯。」
孫振衣哈哈一笑:「張兄既已得了天大便宜,就不必說這些虛言了吧。即便沒有東吳秘寶,張兄仍會把捲軸給我——張兄所圖深遠,唐門終究會是張兄的桎梏。」
張龍升淡淡道:「孫兄行事素來無情無私,所謀無不成者,這一節張某是一向佩服的;可天下人並非都如孫兄一般,唐門是我出身之地,此刻幾乎精銳盡覆,我心中難免惶愧不安。」
孫振衣皺眉道:「幾乎精銳盡覆?不知這『幾乎』二字從何說起?」
張龍升笑道:「龍千雨還沒有死,孫兄難道忘了?」
孫振衣道:「據我所知,龍千雨和唐門門主生了嫌隙,已被逐出唐門,不能再算唐門中人了。」
張龍升低聲笑了起來:「嫌隙?若天下只有一人不會和門主生出嫌隙,那人一定便是龍千雨。」
孫振衣一凜,問道:「此話怎講?」
張龍升緩緩道:「孫兄不是唐門中人,不明白『龍千雨』這個名字在唐門中所代表的涵義,唐門中每個人都有可能叛離,只有龍千雨,絕不會。」
孫振衣淡淡道:「哦?卻不知『龍千雨』這三字有什麼不尋常的蘊義?」
張龍升目光一變,搖頭道:「這是我們唐門最大的秘密,恕不能相告。」
孫振衣輕輕一笑:「你們唐門?如今已經沒有唐門了,張兄也不再是唐門中人——從張兄交給我那捲捲軸時起,就沒有別的路了。」
張龍升嘆道:「沒有別的路了——我又豈會不知?說起龍千雨,她重傷之身入了渝州,隨即隱匿無蹤,料來應當還在渝州城裡,這是除去她的大好時機,還望孫兄斟酌。」
孫振衣皺眉道:「區區一個女子,值得張兄如此在意么?好,我會留心此事。」
張龍升又道:「在唐門覆滅前夕,莫送寒忽然與唐門決裂,此事頗為蹊蹺,我只怕是莫送寒猜到了你我圖謀,才與唐門劃清關係。」
孫振衣搖頭道:「莫送寒並非能掐會算的神仙,這種事絕難猜到。再者說即便他猜到,又何必定要與唐門決裂?」
張龍升沉思片刻,說道:「孫兄所言不無道理,我當時得知莫送寒與唐門決裂事後,心中頗為忐忑,生怕是莫送寒猜到什麼,而以此舉來警示唐門……」
說到這裡,張龍升手下一名刀客端著酒碗經過兩人,笑道:「唐門已滅,終於結束了——張大哥,是么?」
張龍升淡淡一笑,沒有答話,那刀客徑自從兩人身側走了過去。張龍升和孫振衣對視一笑,心中都轉過了同一個念頭:此刻遠遠談不上結束二字——不過才剛剛開始呀。
這一刻,張龍升忽然有些明白為何孫振衣會羨慕褚仲樂了。
兩人各自默然良久,孫振衣笑道:「今日一晤,就此別過,他日江湖陌路,已不知敵我,或難免刀劍相向,張兄珍重。」說罷大步下山而去,邊走邊撐開了紙傘。
張龍升望著白衣書生的背影,猶豫片刻,說道:「方才孫兄說『如今已經沒有唐門了』……」
孫振衣止步回頭,訝然道:「怎麼,在下說錯了?」
雨水朦朧,分隔開遙遙相望的兩人,張龍升緩緩吐出一句話:「有龍千雨,就有唐門。」
(二)
雨水止息,天色微明,柳鳴自迷糊中醒來,四下望去,只見身在挽月閣中,稀薄的日光從閣上窗戶與牆壁的裂縫中透進來,心境恍惚,宛在夢中。
原來昨夜暴雨中五人闖入挽月閣后,蘇妄見到褚仲樂屍體后便怔怔坐倒,良久不動不語,眾人拉之不起,又見雨勢頗大,索性便在挽月閣中將就歇息到天明,其間柳鳴被噩夢驚醒,半夢半醒間望見蘇妄深夜裡仍自睜著雙目怔怔呆坐。
柳鳴推醒兀自沉睡的杜星言與任冰然兩人,見兩人眼中布滿血絲,顯是昨夜也未曾睡好,柳鳴正猶豫要不要去和神情茫然無依的蘇妄說句話,這時林還仙走進了閣中,手裡拿著一柄劍鞘,說道:「我在第二層閣中找見的。」
蘇妄如夢初醒,翻身躍起,從林還仙手中接過了劍鞘,將緊握手中的蓮雁劍緩緩歸鞘,頹然道:「咱們走吧。」說著將蓮雁劍插在腰間,抱起褚仲樂的屍身當先向閣下走去。
剩下四人相顧默然,跟在蘇妄身後也走了出去,下到第二層閣中時,林還仙忽然道:「呀,我忘了拿我的劍。」說著奔回第三層閣上。
蘇妄微微皺眉,足下不停,與杜星言和任冰然徑自走下了挽月閣。柳鳴猶豫一瞬也自跟上,心中卻忽然掠過一絲疑惑:「昨夜江月坊里剛剛血戰一場,依照師父性子,絕不會同意在閣里久留,更莫說留宿一宿了,可昨晚任姑娘提出在此歇息,為何師父卻沒有異議?」
正想著,林還仙已拿著劍從閣上走了下來,追上了四人。
柳鳴站在閣外庭院中,回望見師父走近,心生竟隱約覺得不安起來。
蘇妄也回望了一眼林還仙,淡淡道:「林姑娘,你手上沾到了血。」
林還仙一怔,輕輕道:「想是昨夜歇息時沾到了閣樓地上的血。」
蘇妄「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徑自步出江月坊,朝著城郊走去;柳鳴等四人跟隨其後,走了良久,卻是回到了昨夜蘇妄與褚仲樂、葉明伊等人下榻的小客棧中。
一進客棧門,卻見葉明伊和楊思平師兄弟三人正在堂中等候,幾人望見蘇妄抱著褚仲樂屍身走入,不由得大驚;蘇妄將褚仲樂身赴江月坊一事的來龍去脈說了,葉明伊痛哭失聲,三個衡山弟子也是哀聲嘆息。
柳鳴、林還仙等人不識得葉明伊及楊思平幾人,蘇妄也不引見,徑自進了先前褚仲樂所居客房,將褚仲樂的屍身安放在床上,忽然瞥見了客房中褚仲樂的行囊:那行囊中露出了一角書信。
蘇妄心中一動,展開書信慢慢看完,而後又仔仔細細地看了數遍,將那書信收入了懷中。
堂中柳鳴等人等了片刻,望見蘇妄從樓上客房走出,緩步下樓,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蘇妄卻對楊思平道:「楊大哥,褚前輩留有遺書,說楊大哥連月來破費不少,他很是感激,還說你所花費銀兩自會有人還你。」
楊思平聽后渾身一震,心中酸楚慚愧,忍不住流下淚來。
蘇妄又道:「楊大哥,褚前輩信中還說,如他所料不差,此刻你們衡山劍派的『夜雨飛劍』劍譜已然尋回,褚前輩讓你們三人不必擔心。不過此事我倒是知曉,那劍譜確然已由這位杜大哥還給了你們掌門,楊大哥,你們三人可以去找李掌門復命了。」
楊思平兀自怔怔不語,尹思龍點頭道:「多謝蘇兄弟相告。」
蘇妄轉頭看向葉明伊,問道:「葉姑娘,指劍樓的那幾位兄台呢?」
葉明伊傷心褚仲樂之死,良久才哽咽道:「那幾人一直跟著我,想來不久即到。」
蘇妄點了點頭,靜靜等了一炷香時分,果然郝余通等八人前來;渝州城中江湖人眾多,江月坊中血戰到天明后漸漸傳開,已有不少人知曉,郝余通等人也隱約知聞,此時看到蘇妄等人後,也不禁神情黯然。
蘇妄道:「諸位指劍樓的兄台,褚仲樂信中有言,說八位大可直去峨眉,不必糾纏葉姑娘,等到了峨眉,提親書函自會找到。」
郝余通聞言驚疑,望了望葉明伊,半晌無語。何思龍道:「你們聽從褚掌門所言,絕不會錯。」
郝余通冷笑道:「葉姑娘,到了這般時候,你還不肯說出書函的下落么?」
葉明伊心思正恍惚,隨口道:「你們不是有八個抬著聘禮箱子的大個子么?當時我取來書信隨即就塞進了聘禮中,此刻那八人約摸快到峨眉山了吧。」
郝余通恍然:當時他怕耽擱要事,讓那八個抬聘禮的勁裝力士先行了一步,自己師兄弟留下找尋提親書函,卻不料這小丫頭如此狡猾,存心戲耍自己。
想到這裡,郝余通怒哼一聲,剛要開口,忽見樓上緩緩走下一名女子,月白衣衫,容顏憔悴中不掩清麗。
柳鳴一眼望去,頓時渾身冰涼,顫聲道:「龍……龍千雨,你怎麼在這裡?」
蘇妄、杜星言等人聞言一驚。蘇妄見這女子容色蒼白,衣裙上有斑斑血跡,似是受傷頗重,心想:「這龍千雨定是躲在這小客棧里養傷,卻不知她是何時到這客棧的?或許早早就來到了,我等卻沒察覺。不知方才我對葉姑娘他們說的一番話有沒有被她聽到……」
龍千雨蓮步輕移,走到堂中,語聲冷清道:「我師父死了,『天羅木令』落到你們手裡了吧,把令牌交給我。」
蘇妄一怔,隨即恍然:「龍千雨的師父,自當是唐門門主了。那令牌想來不過是發號施令所用,如今唐門已然覆滅,卻還要那令牌何用?」
任冰然朗聲道:「我們沒見過什麼令牌。」
柳鳴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林還仙,只見她抿唇玉立,面無表情。
龍千雨問過一聲后,竟也不再追問,徑自輕輕緩緩地走出客棧,去得遠了。
客棧中諸人都鬆了一口氣:若龍千雨疑心之下出手逼問,只怕堂中無人是她對手。
一時無人說話。
良久后,柳鳴牽挂唐慕瑤傷勢,說道:「我想去醉雲樓看看。」說完卻無人搭腔,柳鳴撓撓頭,剛要自行前去,客棧中卻又奔入兩人,正是吳袖與曲茗奇。
曲茗奇臉色慘白,一把抓住柳鳴問道:「我師父呢?」
柳鳴心弦一顫,茫然不答。
曲茗奇又抓住任冰然、杜星言等人肩頭一一問過,人人都黯然不語,最後蘇妄指了指樓上一間客房,曲茗奇三步並作兩步奔上樓去,其間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隨即爬起,竟絲毫不以為痛。
蘇妄嘆息一聲,轉頭對吳袖道:「你是孫振衣的手下吧?」
吳袖一怔,說道:「我乃祁連劍派掌門人吳袖。」
蘇妄恍如未聞,冷冷淡淡道:「你是孫振衣的手下吧?」
吳袖微微有氣,悻悻然道:「就算是吧。」
蘇妄道:「嗯,褚前輩有兩句話要我轉告孫振衣,你便替我說給他吧。其一,褚前輩請孫振衣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其二,讓孫振衣取一些銀兩——嗯,就取一千兩吧——給這位衡山派的楊大哥。」
楊思平聞言愕然,吳袖見蘇妄說話毫不客氣,不禁冷哼一聲;蘇妄又道:「褚前輩一聲恩怨分明,從不虧欠旁人;可孫振衣對褚前輩虧欠良多,代褚前輩還一千兩銀子實在算不了甚麼。」
吳袖沒好氣道:「等我見了孫先生,自會轉達。」
這時樓上客房裡驀然傳來曲茗奇的嚎啕哭聲,堂中諸人聽在耳中,都惻然難過。葉明伊想到多日來與這位溫和風趣的華山掌門同行時光,不禁又流下淚來。
忽然,蘇妄提氣朗聲道:「曲兄弟,請到樓下一敘,聽取褚前輩遺命。」
過得許久,曲茗奇才臉帶淚痕下樓來,蘇妄道:「曲兄弟,褚掌門留有遺書,命你接任華山掌門。」
曲茗奇心頭一震,堂中其餘人也是驚愕難言,都想如今華山人才不少,褚仲樂的師兄弟里不乏劍術高絕者,為何他卻遺命曲茗奇這個少年來繼任掌門之位?
吳袖訝道:「此話當真?」
曲茗奇也道:「這……這我如何當得?」
蘇妄道:「褚前輩說他還有書信寫給你的師叔師伯,提及讓你繼任掌門之事,是以這一節曲兄弟無須多慮。」
曲茗奇茫然半晌,又問:「我師父是……是唐門的人害死的?我,我要給師父報仇!」
蘇妄黯然道:「褚前輩死於唐門門主之手,兩人同歸於盡,此刻唐門傾覆,你的仇人盡死,也沒甚麼報仇之說了。」
曲茗奇聞言低頭,又是半晌無言,忽然抬起頭道:「那……那龍千雨還活著么?」
蘇妄從曲茗奇的語聲中聽出一絲恨意,不禁一凜,道:「龍千雨還活著,可她已被逐出唐門,與褚前輩之死也沒牽扯……」
曲茗奇搖搖頭,顫聲道:「不……不……龍千雨是唐門門主的弟子,又害死陳橫大哥……她是個大大的惡人!」原來這兩日里曲茗奇一直對陳橫為救自己而死一事傷心難過,他秉性老實厚道,有些事不願細想,可心中也對龍千雨生出極大反感,此時得知恩師喪命,又報仇無門,自然而然將一股憤恨轉嫁到了龍千雨身上。
蘇妄對七雨樓當家也是頗為仇恨,此際又不好多說,聞言便只是嘆息一聲,而後道:「曲兄弟,褚前輩遺書中說,讓你將他的屍身火化,將屍骨帶歸華山,與白婉晴前輩同穴安葬。」
曲茗奇垂淚道:「是,我記下了。」說完又奔到樓上客房,抱下褚仲樂屍身。
蘇妄望著褚仲樂屍身,輕聲道:「曲兄弟,我有一事相求,我曾與褚前輩同行多日,深受他的指點教誨,懇請曲兄弟將褚前輩身上所系流雲帶贈與在下,以留作念想。」
曲茗奇流淚不止,點頭答應。
蘇妄緩緩解下褚仲樂身上的流雲帶,鄭重系在自己腰間,眼神中透出一種決然,如在繫緊一個承諾。
吳袖黯然道:「事已至此,曲兄弟,請你節哀順變。」頓了頓,又對蘇妄道:「對了,這位兄台,請你將褚掌門遺書交給我曲兄弟吧。」
蘇妄默然良久,堂中諸人相互對望,都感迷惑,卻聽蘇妄緩緩說道:「不行。」
吳袖愕然道:「這……若是褚仲樂遺命讓曲兄弟的師伯師叔接管遺書,那麼也請交給曲兄弟,由他轉交即可。」
蘇妄搖搖頭:「褚前輩遺書中所言我已轉達清楚,但這遺書卻不能交出。」
吳袖又是一愕,怒道:「這……這是甚麼道理?若褚掌門遺書中記載了什麼武學秘要,豈不讓你這小子……」柳鳴等人此時也都想:既是華山掌門的遺書,絕無由蘇妄這個別派弟子保管的道理,這遺書中定有甚麼不尋常之處。
曲茗奇忽然截口道:「吳大哥不必多言,我相信這位兄台。」
蘇妄淡淡道:「多謝。」
曲茗奇轉身抱著褚仲樂屍身走出了客棧,蘇妄舉步跟上,客棧里諸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都跟了出去。
(三)
渝州城,一處偏僻茶樓,後堂。
一名白衣公子給桌上茶盞注滿了剛沏好的茶水,對靜坐桌前的女子道:「此處是咱們七雨樓的產業,你可先在此養傷。」
龍千雨神情清冷,望著碧青的茶水一言不發。
莫送寒笑了笑:「你在怪我?」
龍千雨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淡淡道:「沒有。」
莫送寒緩緩道:「我下定決心與唐門決裂,並沒有知會你,昨夜又對唐門袖手旁觀,你不怪我?」
龍千雨輕聲道:「樓主深明遠見,行任何事都不必知會我。」
莫送寒目光微變,說道:「阿雨,你還稱我一聲樓主,那便是還當自己是七雨樓的人,我很是高興。」
龍千雨笑了笑:「樓主言重了。」
莫送寒也笑了起來:「你已經想了許久了,想好了沒有?」
龍千雨輕輕道:「想好了,可是真的很難,你會幫我嗎?」
莫送寒靜默了片刻,龍千雨望著莫送寒的眼睛嫣然而笑。
莫送寒走到龍千雨身前彎腰,伸手拂了拂龍千雨額邊的秀髮,手指從她清麗的臉頰上緩緩撫過,慢慢說道:「阿雨,你的師父、你的師兄師姐們都死了,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如今只有我一個人能幫你了,我當然會幫你。」
龍千雨又是一笑,笑靨明麗動人:「有樓主此言,我便安心得多了。」
莫送寒點頭微笑,轉身而去。
當是時,靜坐飲茶的女子容光傾城;離去的白衣公子身姿如玉,斑駁昏暗的日光穿入茶樓,靜靜照著沉默的兩人。
兩人笑容如出一轍地溫和淡然,可兩人心中都已清楚:從今以後,他們之間已多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如終年不化的寒冰,又如終生難愈的傷痕。
因為以往在私底下,她從不稱呼他為樓主。
(四)
又過良久,龍千雨起身走回了房中,掩上門,房中床上放著她已開啟過的銅匣,那是在渝州碼頭唐門門主交與她的。
龍千雨又一次打開銅匣,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想到了那夜江上唐鴉的話——「龍師妹,門主在他的所有弟子中最寵你,他讓你繼承了『龍千雨』這個名字,可是如今呢?其實你從來都不懂門主真正的心思呀。」
半晌后,龍千雨默默合上銅匣,在心中喃喃道:「師父,不知道這一次你的心思我是否想對了?若我想對了,那師父你可真是太狠心了呢……不過我會試一試,我會用自己這一生去試著完成你的託付,我會……重建唐門!」
(五)
黃昏,渝州城外的郊野中。
柳鳴、蘇妄等人望著燃起的火堆,黯然沉默。昨夜暴雨下了一夜,今日枝葉枯草都濕漉漉的,雖然曲茗奇帶有華山秘制的火把,仍是費了許多勁才引起火來。
蘇妄看著褚仲樂的屍身在烈焰中漸漸化為骸骨,忽然想:「從此以後,世間再也沒有褚前輩了……」想著想著,心中掠過一抹鋒銳無比的哀痛,彷彿剛剛才想明白此事一般,只覺無論如何難以接受。
火星亂飛,眾人靜默在黃昏的風中,蘇妄取出懷中的一隻笛子吹奏起來,婉轉哀傷的笛曲在曠野中飄蕩,天際傳來雁鳴,如喚人歸。
良久,笛聲止息,曲茗奇默默收斂好褚仲樂的骸骨,轉頭對蘇妄道:「蘇大哥,把劍給我吧。」
蘇妄一怔,隨後解下了懸系腰間的蓮雁劍,遞給了曲茗奇。
曲茗奇接過劍的一刻,柳鳴愴然四顧,只見滿目草葉枯黃,秋風陣陣,不由得黯然道:「一歲歲草木枯榮,就如一代代江湖人生長凋零……」
諸人心中嘆惋,卻聽蘇妄接道:「……可是流光更替中,總會有人接過前人的劍,走入荊棘。」
一群年輕人聞言心弦一顫,胸中倏然涌動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
蘇妄、柳鳴等人隱約明白了:從褚仲樂身上,他們學到的最珍貴的東西,並不是智略,也不是武功,也並非俠義仁心,而是——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