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飛來橫禍
鄴京城裡有句老話兒,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時值六月,應小檀正在打盹兒。
「嘶——」手背上一陣銳痛把她從迷瞪中叫醒,一雙水靈靈的杏眸四下打量,坐在對面兒的母親已經綳了臉。應小檀不敢再犯困,秉直了身板兒坐好,少女的纖苗撐起翠襖,粉頰上一陣赧色。
托起適才快被她推到地上去的繡花撐子,小姑娘一板一眼地穿針引線,去補那未完的半朵杜鵑。十五歲的丫頭,正是坐不住的年紀,刺了兩針,便漸漸有了精神。她偏首,順著支起的窗扇向外望去,一輪紅日正掛在西邊的楊樹樹梢上,蓊蓊鬱郁的綠意籠罩在一團金紅中,雲霞似錦,映開半邊絢麗。
應小檀收回目光,脆生開口:「大哥哥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
正親自給長子縫衣服的應夫人抬起眼,雖然不滿小女兒坐立難安的活潑勁兒,卻也是溫聲附和:「是不早了,你且坐著,我打發人去迎迎。」
「哎!」應小檀眯著眼莞爾一笑,腮側便浮出一個小小的酒窩。應夫人無奈地捏了捏女兒的臉,頗有幾分寵溺地嗔怪,「你這丫頭,就不老實些,讓娘省省心么?」
話音落畢,應夫人便將手裡的東西一股腦遞給了旁邊伺候的丫鬟,身姿從容地欲向外間去。
還沒邁過落地罩跟前兒的門檻,應夫人已瞧見竹簾被人捲起,一個清俊的男兒進了廳來,「母親萬福。」
「大哥哥!」應小檀聽見外間的聲音,連忙躍下羅漢床,一步下了腳踏,興沖沖地要往外去,緊接著,她便聽到母親少有的、驚慌失措的呼聲,「大郎,你這是怎麼了?」
應小檀從母親身邊探出頭來,臉色也跟著一白,「大哥哥,你跟人打架啦?」
應子柏抬袖蹭了蹭臉上的血跡,憤慨道:「跟甲長家的老幺兒打起來了,這小兔崽子,竟敢罵爹是臭老九!」
「啪!」應夫人毫不猶豫地賞了最看重的長子一巴掌,應小檀登時愣住,應子柏臉上更是一陣迷茫,「糊塗孩子!現在已經不是大魏的天下了,你不知道薩奚人的厲害么!甲長若是得知此事,豈會輕易饒了你?你若打死了個薩奚人,咱們全家都要跟著陪葬啊!」
應子柏被母親的話嚇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如今外族入侵,天下易主,薩奚蠻人定下的法度,不知有多張狂!薩奚人若殺了漢人,非但不必償命,有時連銀錢都不必賠,可若漢人傷了薩奚人,那便全家赴死,以為賠償。
應小檀雖仍待字閨閣,但對外間的事並非一無所知。此時聽母親如此嚴厲地呵斥兄長,也猜出茲事體大,哥哥定是惹了不得了的禍患。
三人正僵持著,院里忽然傳出一陣喧鬧,應小檀沒端由的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應夫人不曾注意,只繞過兒子,邁向門邊兒,「出什麼事了,這樣吵吵鬧鬧的!」
「夫人,不好了,是甲長領著好些薩奚人闖進來了!」
應小檀和應子柏同時抬頭,神情俱是變得惴惴不安。應夫人強作鎮定,吩咐道:「去領護院先頂著些,我出外看看……柏兒,你立刻從後門出去,上書院找你爹說一聲,小檀,你躲到裡間,不管外面有什麼動靜都不許出來!」
最後一句話,被應夫人說得聲色俱厲。唯恐這樣也不足以震懾到涉世未深的小女兒,應夫人眉頭緊蹙,又添補了一句,「你已經許了人家兒了,若被壞了閨譽,什麼後果你是清楚的!」
應小檀扶著落地罩稱了聲是,倒退了兩步,縮回裡屋去。應夫人這才送出一口氣,昂首挺胸地朝院外爭執最激烈的地方走去。
小檀是她唯一的女兒,自幼錦衣玉食地嬌養著,她便是死,也絕不能讓小檀落在他們手裡……目無禮法、野蠻放蕩的薩奚人手裡。
應小檀沒敢脫鞋,縮著身子趴在了羅漢床的一角,支起的窗戶還沒有被放下來,外面的每一聲吵鬧都被夏夜的晚風吹到耳中,那聲音越逼越近,越逼越近,直至母親忍無可忍地一聲尖叫響在庭院里,她看到幾個薩奚人不管不顧地持著棍棒闖進內院。
她身子篩糠似的一抖,緊張的情緒像一隻手,扼在了她的喉嚨……應小檀還記得,薩奚人剛剛攻掠下鄴京城時,遠遠的皇城中,有著喧天的女子哭喊聲,她聽母親講過「兩腳羊」的事情,如花似玉的姑娘們被薩奚人恣意j□j,事畢則充為「軍糧」,被活活蒸死。
她知道母親為什麼和她講這番話,現在是薩奚人的天下,可每一個薩奚人,都是危險的代名詞。
摸下髮髻上最長的一支金簪,應小檀有些惡狠狠地想——就算殺不死薩奚人,她也絕不能讓自己落在對方手上。
「噹啷!」
緊閉的房門被撞開,她聽見了陌生卻熟悉的薩奚語響在室內。應小檀將攥著金簪的手背到了身後,摸索著握在簪頂的珠花上。
陡然間,一個薩奚人闖入內室,縮在角落裡的應小檀與他四目相對。
「主上!這裡有個……長得極漂亮的小姑娘!」
想要自殺的應小檀被薩奚人一棍子敲在了手腕,再一下,那棍子便又落在了她頸后。少女白皙的肌膚上露出一片青紫,人亦是軟綿綿地倒在了羅漢床上。
甲長孛果兒看了眼虛弱無力卻嬌俏非常的少女,忽然明白下屬的意思,他眼神一亮,脫口道:「扛起來,帶走!」
在混沌不醒的迷夢中,應小檀隱約聽到母親遙遙地吶喊,一聲接一聲傳入耳中,漸漸由模糊變得清晰,「小檀,好好活著,等娘來救你。」
「小檀等娘親。」她囁嚅了一聲,陷入黑甜的夢鄉。
孛果兒抱臂站在庫房中,被扒得精光的應小檀和一座紫檀木的佛像擺在了一起,寶相莊嚴的佛祖和睡夢裡無知無覺的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孛果兒忍不住笑了一聲,接著道:「換成她吧,屈著腿放在箱子里,應當正好……記得再喂點迷藥,把手腳用紅繩捆住,別讓她在明天晚上三王爺的壽宴前醒來。」
下人依言而行,孛果兒俯下.身,拂了拂被稚子砸壞了一半的精緻佛像,「去和應先生說一聲,看在令愛的面子上,令郎之過我們便不追究了,我希望,此事下不為例。」
應小檀再次醒來,是在一片漆黑之中。
此前,她睡得正酣,夢裡是父親手把手地教她寫字,上好的端硯磨出來又勻又濃的墨,落紙如漆。漸漸地,父親握著她的手忽然鬆開,那一紙秀麗的簪花小楷立時便亂了,應小檀特別想哭,明明她練了十年的字啦,怎麼寫出來還是這麼丑!
眼睛一擠,應小檀便醒了。
醒來的應小檀第一反映便是手腕處和頸后的酸痛,她正想抽出手來看一看,又發覺手腳都被人緊緊縛住,用的是極細的絲線,她略一掙扎,就有刻入骨肉的疼痛。應小檀忙停下動作,察看自己的處境。
一無所獲。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只知曉自己躺在了一片軟綿綿的地方,身上未著半縷,卻因尚在夏日,並不覺得寒冷。忽然間,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應小檀聽到身下一聲響動,接著,一點溫柔的光暈漏在了她身上,平坦的小腹上映出一條澄黃的光線。
通過這道貿然闖入的光線,應小檀意識到自己被關在了一個狹小的密閉空間中,適才那一下,大概是有人將裝著她的「容器」放在了地上。
應小檀心跳猝然加快,莫不是爹娘以為自己被薩奚人打死了,要把她埋了?不對……爹娘葬她,自不會將她綁起來,那便是薩奚人了。她勉力地支起身,想順著那光線的隙罅向外窺視,然而這空間實在太小,應小檀不論怎麼扭動,都夠不到光源的所在。
再然後,幾句薩奚人的對話闖入了耳際。
應小檀身子一僵,不敢再動了,就算被薩奚人活埋,也好過這樣赤條條地落在對方手中。
她心平氣和……其實是心灰意冷地躺了下去,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誰知,正此刻,天光大亮。
在黑暗中呆的時間太久,以至於一瞬間,應小檀雙目刺痛,想抬手遮掩,卻因為被扭在身後的姿勢而作罷。她只能顫抖著羽睫,緊緊閉上眼,希冀這樣強烈的光線能夠淡下去,或者,讓她快些適應下來。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男人的用薩奚語的交談,應小檀身子一僵,她雖半句都聽不懂,渾身卻生出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