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以夷制夷
黛眉輕顰,應小檀本就清麗的面孔上生出另一番美意,赫連恪賞心悅目地瞧著,暗道呼延青玉言之有理,看慣了繁華盛景,府上多一個這樣江南煙雨似的女子,未嘗不是個樂事。
他閑閑地靠在椅背上,開口替應小檀解了圍,「倒滿吧,你們漢人那些窮講究的規矩,不必帶到本王府上來。」
應小檀稱是,將這一碗茶斟滿。
赫連恪解了渴,愈發舒坦,指了一旁的座兒給了應小檀,順口關切道:「本王瞧你精神比頭兩回好多了,青玉待你不錯?」
應小檀點首,「青玉姐姐待人寬和,奴婢很感激她。」
至此,她像是豁然開朗一般,找到了話題的切入點,「倒有樁事,與青玉姐姐有關,奴婢為難得緊,想要請教王爺。」
赫連恪看著她,仿若看個孩童似的,「說就是了,不必折騰那麼多彎彎繞。」
應小檀自動忽略了對方習慣性帶出的教訓,起身端過了那個存放華裝的木匣。
她先打開了盒蓋兒,接著兩手捧在匣側,奉到了赫連恪面前,「這是達蘇拉昭訓賜給奴婢的,先前的衣物原也是側妃從她那裡替奴婢借來的,都是些尋常的,倒沒什麼。可這兩件看著綉品不凡,想來貴重,奴婢便有些不安。再加上奴婢現下既受側妃照拂,起居一事理該由側妃過問,昭訓貿然待奴婢這樣好,奴婢怕讓側妃心裡不痛快。」
她一番說辭,娓娓道來,聲音低婉間,透著漢人女子才有的柔順多情。赫連恪「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方真正明白應小檀的意思。
他一笑,擺手道:「不妨事,青玉不是那等霸道的人……」
若換成娜里依,興許還會計較計較。
赫連恪玩味地在心裡補上了一句話,面色如常地望嚮應小檀,「都是本王去年賜給她的,衣色這麼新,想必沒怎麼穿過,你收著吧。」
應小檀沒料想赫連恪的反映這麼平淡,恰當她以為,他下一句話就會叫讓自己收起這盒子的時候,赫連恪忽然起了身。
他兩手提在那紫袍上,輕輕一抖,展開了裙袍。
應小檀生怕露陷,目光根本不敢往赫連恪手上去,只笑盈盈地望著他雙眼,強作從容。
「這顏色倒是襯你,過來試試,若是合宜,本王明日叫人來給你裁幾身新的。」
他舉在長袍的肩線處,朝應小檀示意著。
應小檀有些卻步,生怕自己也沾上衣服上面的蕁麻。
低眉間,女兒家已自然而然顯出幾分羞怯,她偏開首,軟聲道:「來日再試也不遲,現下衣服夠穿,不必裁新的了。」
許是赫連恪不喜別人違拗,應小檀聽著,他聲音變得更為低沉,「過來。」
應小檀無法,這才轉身將捧著的匣子放在一側,作出一副羞惱不願的表情,蹭到了赫連恪跟前兒。
就在赫連恪要將這裙袍貼在應小檀身上時,他手倏地一松,裙袍飄然落地。
應小檀露出幾分驚訝,但見赫連恪撓了撓自己手背,嘟囔道:「怎麼回事。」
兩人同時望向他撓過的地方,肌膚上腫起一道紅痕,像是被火燎過似的。
赫連恪登時變色,猛地攥起拳來,厲聲質問:「你在這衣服上放了什麼?!」
應小檀斂裙跪了下去,不必佯裝,壓抑在骨子裡對赫連恪的恐懼,恰到好處地發揮出來,「奴婢什麼也沒做啊……這、這衣服被昭訓送來以後,奴婢就將它束之高閣,只想著怎麼退回去才好呢!」
赫連恪眸子里的幽藍愈發沉了,「昭訓?達蘇拉送給你,你就一碰都沒碰過?」
應小檀堅定地搖頭,眼神赤誠,沒有半分作偽,「奴婢願以全家人的性命起誓,奴婢根本不曾動過這兩件衣服!」
幺兒發現的就是了。
不知是手癢難耐,還是達蘇拉的行為觸怒了赫連恪,他一腳揣在放著木匣的桌子上,狠厲道:「你把它們裝起來,帶著匣子隨本王去側妃處!」
光明的燈火下,素日里安寧祥和的大廳卻透著一股子壓抑。
達蘇拉與應小檀分跪在兩側,呼延青玉則坐在赫連恪身旁,替他細細地往手背上塗抹著藥膏。府上養聘的郎中剛剛退下去,赫連恪因為強壓著癢意不敢去撓,面部表情顯得十分扭曲。
女眷們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觸及赫連恪的霉頭。
直至呼延青玉用紗布替赫連恪包好雙手,她方開了口,「真是作孽的……怎麼惹上了蕁麻呢?咱們府上何曾種過這些東西。」
早在達蘇拉被赫連恪派人「請」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地上攤著的那兩件裙袍。驚詫與惱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應小檀臉上,呼延青玉自是沒有遺漏掉達蘇拉的這番表現。此時狀似無意地挑起這個話題,不過是要給赫連恪一個發作的導火索。
果不其然,赫連恪冷笑一聲,隱含戾氣的眼神堪堪落在了達蘇拉身上,「本王早怎麼沒發現,你還有這等作弄人的本事?這衣服穿在誰身上,都是一樣的下場吧?」
冰冷的口吻,仿若他審問的對象根本不是自己的妾室。
應小檀用餘光去覷達蘇拉,達蘇拉滿面委屈,替自己分辯,「我哪裡想到這個賤婢會讓王爺碰到衣服!她自己不穿,反倒拿出來給王爺,照我看,是她居心叵測才對!」
達蘇拉梗著脖子與赫連恪撕扯,將旁邊一動不動的應小檀襯得愈發安沉如玉,呼延青玉微微一笑,插嘴道:「妹妹這話有趣,難不成小檀早知道你在衣服上灑了蕁麻?」
赫連恪陰鬱的目光從三個女人面上一一劃過,最後定在了應小檀身上,「應……小檀。」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你抬頭。」
應小檀心裡一跳,她確實是早就知道蕁麻的事情,也確實是她故意讓赫連恪碰到那衣服的。這法子算不上高明,但她也自問並無疏漏,須臾的緊張淡去,應小檀緩緩抬眼,與赫連恪四目相對。
「把你適才跟本王說過的話再說一遍。」赫連恪的眼神並沒有應小檀預料中那般陰騭,彷彿怕她驚懼,還帶了幾分寬和意味,「你怕青玉心有芥蒂的那番話。」
應小檀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迷茫,思忖片刻,才溫軟開口,將自己先前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言罷,赫連恪淡然望向達蘇拉,「自己心思不正就罷了,這樣下作的手段,真是辱了本王門楣。」
不是斥責,更非怒罵。這樣可有可無的態度,才真正叫人心慌。
達蘇拉適才還理直氣壯的態度霎然崩塌,不可置信地詰問道:「王爺……王爺難不成要為了一個漢人懲罰我嗎?」
呼延青玉適時地出面推波助瀾,「妹妹此言差矣,且不說最後沾上蕁麻的人是王爺,單你這份心思就是錯了,若傳出去,王爺的臉面往哪兒擱?」
赫連恪握了一下呼延青玉的手,臉上透出似笑非笑的意味,「到底是青玉識大體……你既覺得本王為了漢人罰你是對你的辱沒,那本王即刻便擬奏上陳,向父皇稟明你有意謀害本王,請旨賜你一死吧。」
他說得雲淡風輕,仿若根本不將一條人命放在眼裡般。
饒是應小檀置身事外,也不免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感……薩奚人草菅人命,竟成如此常態。
此時此刻,達蘇拉終於嚇得面若土色,膝行幾步上前,猛地抱住赫連恪雙腿,「王爺……妾身可是皇上賜給您的,您不能這麼栽贓妾身……王爺!」
赫連恪積攢已久的戾氣在這一刻盡數爆發出來,他抬腿狠踹在達蘇拉胸口,女人的身子往後仰去,重重地砸在地案上。
應小檀險些被達蘇拉撞到,忙不迭往一旁歪去。正這時,赫連恪開口道:「把這個女人給本王拖下去,她既喜歡把衣服送人,就將她房裡所有的衣裳給本王絞了,叫她好好閉門思過,沒有本王詔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出了這樁意外,赫連恪便沒再跟著應小檀回去,而是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側妃房中。
應小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一夜,好睡無夢。
未料想,翌日她剛醒過來,耶以便隔著門板,催她快些洗漱,王爺與側妃都在正房等她,一道進早膳。應小檀未敢多耽擱,歸置妥當就趕了過去,彼時,呼延青玉正在為赫連恪上藥。
來都來了,免不得礙著面子,關切一句,「王爺手上的傷可好些了?」
赫連恪的眼神從應小檀臉上掃過,帶了幾分好笑地答:「這算什麼傷?你先坐吧,趕緊吃飯。」
在王府上住了十來日,應小檀業已發覺,薩奚人非但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甚至尊卑上都沒有太多講究。只消她不觸怒赫連恪與側妃,沒人會在小節上與她計較。
是以,她不多推拒地坐了下來,卻仍是等著兩人入席后,方舉筷用餐。
也許是一夜安眠,儘管赫連恪手上還纏著兩圈紗布,但他的神清氣爽不容忽視,連呼延青玉也是有說有笑地替他布菜,彷彿昨夜的不快根本沒有發生。
觸及應小檀帶了幾分猜忖的眼神,呼延青玉笑意一濃,「傻妹妹,快些用,一會兒有好事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