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終韻 第一百九十四章 牡丹叢中
天的陽光並不如何明媚,天氣也是悶熱而潮濕的;然的大趙皇帝端木興,臉上卻是許久未見的神清氣爽,連甬道邊一叢御苑常見的牡丹都讓他駐足觀望了半天。
究其原因,自然是與楊鴻漸、霽月兩個人的這一番交流,讓皇帝陛下一段時間來陰靈的心境有了不小的改變。這其實是一種情緒的宣洩。作為一名帝王,端木興在楚縉的熏陶下成長迅速,權術之道早已爐火純青。他明白自己需要在臣子面前時刻保持著神秘莫測,也知道這樣長久的情感壓抑會導致個人性格上的一些扭曲。因此自幼時登基時起,他便十分注意適時地將不良情緒宣洩一下,將自己真實的一面展現在某個人的面前——即使是用戲謔為掩蓋,以懷為基調,即使是若即若離,又保證著掌握控制那人的底牌。
不過那個人在楚縉倒台之後便與他漸行漸遠,又慢慢地展露鋒芒以另一種姿態與他並馳,這才讓他生出幾分寂寞的意思來,巧合中另外尋找了情感宣洩的渠道——只是霽月這個姑娘,他對她絕沒有對楚歌的那種複雜情懷,與她的交流也更多地是他傾訴,她傾聽;他不需要她給出更多的意見,更不希望她與外界有過多的牽扯。
如果可能,他會願意將她變成他的籠中鳥,能夠聽他言語,卻不能將他的言語生出更多變故來的籠中鳥。
當然,無論如何對一個人傾訴是比對一個鳥傾訴來得效果好地,他也有這個自信可以將「傾訴對象」控制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霽月這個姑娘根本不必要變成一隻鳥。
可是從前的那位「共享秘密」的人呢?他願不願意將他變成一隻鳥?
永遠陪伴著他,聽他言語,給他回應,溫柔為他而啁啾的,美麗籠中鳥?
如果他是女兒身。
端木興這樣決定著。
年少時一次,他和楚歌在一起談論楚縉,討論這位擁有傾國之富的大奸大宦,哪些作為是出自權謀,哪些,是權力衍生出地心理變態……那時他對楚歌說,他會擁有這江山,會鼎立天地間,會利用權謀掌控天下,卻也不會放棄,幸福。一個正常人的幸福。
所以他會適當放鬆自己。會執著地不去利用「外戚」這個鞏固皇權地常規途徑。會在心中存一絲幻想—得一紅顏知己。執手白頭。
當然。作為帝王。任何地幻想。任何地奢望。都建立在「不危及江山社稷」地前提之下。就如他「大趙不復。後宮不立」地誓言。如果真地遇到需要。他也會順水推舟。借朝臣之求。為自己添上幾個無關痛癢地嬪妃。來穩固朝綱。或是鼓勵將士用命。
而他夢想中執手一生地伴侶。則該是善解人意地。以一種默默地支持地姿態出現在他地身後。在他操勞時添一盞香茶。在他疲累時溫柔地傾聽。
如他對霽月描述時說過地。他本沒有想過楚歌—即使兩個人地相處多有曖昧。而他面對他地時候也多有情動。
原因不過是:楚歌過於聰明和狡獪。若真是個男子。他絕不敢放心將帝王地真情交付到這樣一個人手中;變數太多。他不敢用江山來冒這個險。
但楚歌若是個女子呢?這些日子心心念念。就是在想著這種可能……若楚歌是個女子。那麼那些擔心便都不存在了吧?雖說歷史上也有以女子之身而攝政專權。終而篡奪江山地先例。但——他還是自信地。親政以來他能夠防範得了內閣制中最易擅權地宦官。就能夠堅守住「後宮不得參政」地古訓。
試想,與那些煩人的政務權術剝離開來的楚歌,專為他一個人而溫柔嫵媚的楚歌,與他攜手看盡朝霞夕陽,品遍秋月春花……忽然覺得,如果是楚歌,他的確會心甘情願為之放棄後宮,就算是滿朝文武相逼,他也會守住這樣一片心意……
皇帝陛下就是這樣對著那一叢嬌艷欲滴地牡丹出了神,劍眉淺舒,薄唇微抿,帶一抹淡淡笑痕。
這樣的時刻是沒有人會來打擾他的,即使外面已然為他所頒布的政令亂成一片。今晨從寢殿出來,他便接連傳下幾道旨意,並起身前往楚歌暫時的居所——而他身後一百黑狼衛立即將這個小小地院落團團圍住,其殺氣之騰騰,足以將任何膽敢對上諭不滿,妄圖叩見聖顏提出異議者拒之門外。
他所頒布的三道政令,主要是關於人
其一,大封武將,恩賞銜爵——武青等軍馬都督皆加上將軍,賜宅邸奴婢,一應待遇如同級文官;其二,擢楚歌從一品,正式接掌工部;其三,命高洪飛為兵部尚書,進駐內閣。
這樣的命令一出,便是等於正式提升了武將地位,排布了內閣座次——尤其是高洪飛兵部尚書職位地任命,直接分權於那統領著兵、刑二部的老太傅大人,終於表明了皇帝陛下對太傅大人請辭一事地態度——從此老太傅的首輔地位,已經搖搖欲墜。
不用想都可以知道,這些政令,會在關注著政局的百官中引起怎樣的轟動。
所以命令一出,端木興便躲到了楚歌這裡,將那些可能的麻煩擋在院外……同時自己也被擋在了房外——房內,星夜趕至的醫聖魯季,正在為楚大學士針灸療穴,驅袪寒毒。
端木興負手而立,一身竹龍袍被牡丹花叢襯得越發雍容端凝;黑狼衛遠遠地站著,森然而威嚴。沒人能夠來打擾皇帝陛下此刻的思緒,更沒有人能夠去觀察皇帝陛下此刻的表情——而若真有人可以去觀察的話,便可以看到他臉上那淡淡的笑,看到他投向不遠處一扇雕花小木門的隱含著期待的目光。
那扇門已經緊緊關閉了一個多時辰;而按照魯季老頭的交代,如果一切順利,半個時辰之後,楚歌便可診療完畢;而他,就可以來到朝思暮想的那個人面前,讓一切塵埃落定。
是的,讓一切塵埃落定。
端木興已經想好,他不能夠再等下去。在與霽月的談話中他理清了思路,等待和拖延,只能使事情變糟;既然決定了如何面對確定性別以後的楚歌,那麼,就讓真相快一點到來吧。結束他這樣惶惶而躍躍的日子,讓一切塵埃落定。
這次的接連三道政令,便是他送給楚歌的禮物,揭開真相之前的鋪墊—安其心,遂其志。若楚歌是個女子,那麼再滔天的權力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可以儘力滿足她:盧太傅尷尬掛職,高洪飛原本是楚縉一系;楊鴻漸、張諤都有著親楚的名聲,加上楚歌自己這扶正的工部代理尚書,如今內閣幾名成員,都隱隱與「楚」這個字有著深淺不一的聯繫。
而如果楚歌願意,他甚至還可以讓她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過一把癮——此,她的官路也就走到了極致……再升一步的話,願不願意,母儀天下?
當然,如果楚歌是男子……雖然此刻他已經覺得這樣的可能不大,但萬一如此,他也會懂得慧劍斬情絲,翻覆之間將一切控制在自己掌握中。
耳邊忽然「吱嘎」一聲,佇立靜候的皇帝陛下立刻凝神;再度抬眸望去,卻見牡丹叢中的雕花木門打開,一個身形瘦小的護衛提了只盛滿黑水的木桶出來;見了他卻只匆忙行禮,又拒絕了黑狼衛幫忙的意圖,滿頭大汗地跑去井邊換水。
端木興微微皺了眉頭,盯著這護衛的背影想了想,卻記不起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的名字到底叫什麼了,只想起血衣衛交來的卷宗上說,他和楚歌之間也頗有些緋聞……從前他沒想過楚歌是女子,對她身邊出入的這些人向來聽之任之,甚至有些推波助瀾,有些慶幸這些人的存在會有助於他控制自己的感情……如今卻是怎麼看怎麼礙眼,即使,明知楚歌懂得催眠術,明知楚歌不是傳聞中那樣的人。
看來應該強制性地給楚歌配些婢女了,身邊出出入入都是男子到底不妥……
「李戌!李戌!」魯老頭的大嗓門,帶著幾分焦躁,快點!」
端木興心頭一緊,不由靠前幾步,又停住腳;看那李戊一疊聲地應著話,趔趄著趕著抬水進去……然後敞開的雕花木門裡傳來魯老頭疲憊沙啞的低吼,「快給我洗這針,還等什麼?!」
原來是洗針,端木興蹙眉,想起方才那桶黑水——到底有多少寒毒需要祛除呢?
「你急什麼?我說治不好了么?!」老頭子又怒吼,「誰讓她不肯好好養著?!蠻邦的藥粉不管用,內力壓制也不管用,寒毒都滯到穴位里了,能引出來這些已經不錯!」
端木興又邁前幾步,沒發覺自己已經下了甬道,走到花叢里去了。
「等她醒了告訴她!想死就不要找我老頭子了!說多少回要靜養,要靜養懂嗎?!什麼政務,什麼官場,能不能離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