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一雙詭異的眼眸輕輕睜開,如神似魔,巨大的威壓瞬間罩定在清源身上,讓他心神戰慄、顫抖,動彈不得,呼吸不能。
身後慶雲的腳步聲在逐漸接近,毫無防備,眼看就要重蹈覆轍,同樣陷入滅頂之災。
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怒吼:拔劍,拔劍,拔劍!
自身猶如化作蚍蜉,在搖撼通天巨樹,又如雀鳥口銜石子,要填滿浩瀚汪洋。
終究要做出選擇,是拔劍赴死,還是就此沉淪?
顫慄的手摸上劍柄,握緊。
拔劍!
寧為階前碎,不做膝下全。
我當九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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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衣長老萬年寒冰般永不改易的臉上也生出了怒氣,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入門名單甩在青衣長老臉上。
他像頭髮瘋的獅子一樣瘋狂咆哮:「你們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蘇清源劍膽俠心、天資卓絕,小極域道魔之爭幾乎以一人之力扭轉乾坤,以凡俗之身為本門立下大功!」
「斯時老夫弟子代行劍令,更是因其功高難賞,於兩司三派眾目睽睽之下許諾他必入本門,劍令傳訊,本門皆知,三花真磬俱已通過,六水神鍾更無異議,可為什麼入門名單偏偏沒有他?」
「你們這是貪贓弄法,妄改神文,視老夫臉面如無物,把本門威信當狗屎嗎?」
青衣長老輕輕扒下糊在臉上的名單,耐心解釋:「本次入門名單是經兩司商定、三堂會審、五老驗收,程序並無不當,且合情合法合理,五長老若有意見,可以尋任意兩名峰主合署駁書,或者找掌門直斥我等之非,要求改易便是。如若只會撒潑裝瘋,無理取鬧,自有戒律堂論處!」
褐衣長老繼續怒吼:「什麼合情合法合理,放屁!你有什麼臉說老夫無理取鬧?來來來,拿出你們的評定來,作為長老,老夫有權要求翻查評定,有問題嗎?老夫倒要看看你們憑什麼除名這種良才美玉,把到手的干城肱股往外趕!」
青衣長老取出評定玉版,輕輕一點,然後扔給褐衣長老:「五長老慢慢看,此人其他尚可,心性評測過不了,我們是道家仙門,不是佛魔左道,若不是此人身世還算清白,何止撤去名諱,還要當面打殺!」
玉版光暈閃動,顯出一幕幕光影,然後其中一幕突然定格。
高台之上,眾修士高道化身的評測法靈:「觀此情此景,10010號弟子有何評說?」
下方少年懵懂之中以神念為筆,一揮而就,卻見寫的是:
禪杖打開危險路,
戒刀殺盡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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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古本厚冊被扔在桌上。
「這些老修士因循守舊,心存幻想,簡直愚昧之極!道門迭遭大敗,失地無數,他們孤懸敵後,退路早絕,卻畏懼敵人勢大,不敢聯絡反抗,反而寄望於虛無縹緲的預言……救世天兵,笑死了,道庭早已消失不知多少年月,如今哪還有什麼天兵?」
「不然!」清源環視眾人:「誰說沒有天兵,我們不就是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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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武館習武場內,幾十個學徒三三兩兩、或散或聚,正圍觀場中的一場徒手武鬥,看到精妙處,不時爆出陣陣彩聲。
場中鬥武的兩人都是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年,穿黑色館服的那位身量略矮,但虎背熊腰,拳路也大開大合,極有力量,不時中宮直進,正面壓制對手。
穿藍色短打的少年略高些,但雄壯不如黑衣少年,打法也與黑衣少年大相徑庭,走的是虛實結合、后發制人的路數,或拳或掌,或架或迎,總以卸力為主,正不停繞著圈子化解對方的攻勢。
兩人棋逢對手,反應極快,往往兔起鶻落間已是交手數次,讓人看得目不暇接。
黑衣少年用的拳法原叫做『直拳三十六手』,據傳脫胎於上古軍陣技擊,所以招法兇猛簡練、古樸奔放。
后與民間更為精妙的技法結合,逐漸演化至今,因其拳路威猛無儔、堂皇大氣,故又俗稱『龍拳』,乃是龍鳳武館的嫡傳拳法、鎮館之寶。
他年紀不大,卻似已明了龍拳精髓,此刻佔了絕大多數攻勢,氣勢上來后越打越順,非但拳路愈發精熟,力道也是益發沉猛,拳腳爆發時的風聲都如響鞭一般炸響,幾如春日悶雷連綿不絕。
胸、背、頭頂散發的汗水未及落下就被極高的體溫蒸發,逐漸在頂上數寸形成隱約的白霧,並打著旋往上升騰,加上腳步落處震起的數尺煙塵,好似招雲引霧,威風凜凜,圍觀學徒不明所以,只是不停嘶聲叫好。
學徒甲隨眾學徒一起高喝「三郎威武!」
又忍不住大搖其頭:「都說蘇若缺與趙凌雲合稱刀劍雙壁,怎麼被劉師兄打的如此狼狽?這拳腳功夫如此差勁,真真名不符實……你看這幾下,明明引得劉師兄招法落空,卻連趁機反擊都不敢,只是慌不迭得閃躲招架,還不如我上呢。」
學徒乙嗤之以鼻:「你龍拳才練了幾年,三郎龍擺尾那幾招早就偷偷練的精熟,這是憋著壞專等著小牛鼻子反擊好下手呢,就你這兩下,真上去撐不過兩拳!什麼,你問我上怎麼樣?豈不聞『君子動口不動手』……」
學徒丙也跟著譏諷:「小甲啊,刀劍雙壁這是哪年的老黃曆了?今年府城館、派大校之後,最新少年英傑排名是一趙二劉三沐四蔡五何六寧,蘇牛鼻早沒影了好吧!」
學徒丁:「今年蘇清源壓根沒機會出戰啊,據說妙通觀內小比因為拉肚子輸給了宋明秀,名額被人頂了,誰知道宋明秀輸給沐雨瑤,連前八都沒進去。你看蘇清源這不是氣瘋了嗎,要不幹嘛連著挑了好幾家呢?」
學徒戊消息靈通:「什麼拉肚子輸的,壓根打都沒打,宋明秀號稱妙通觀明字輩第一天才,又是他們觀主親侄,直接內定,哪知道是個給沐小妖送菜的……他們幾個身手本來就差不許多,少了大校前十的壯血丸,現在小蘇打得贏三郎才怪。」
學徒己:「吼吼,拳打蘇大成,腳踢趙小四,劉師兄就是府城少傑第一人!師兄威武!」
學徒庚:「非也非也,干翻雙壁不重要,娶了沐小妖才是正理,嘿嘿,小妖妹子才是最強那一個……」
「三郎這身手快趕上師傅了吧,我看師傅動起手來聲勢也不過如此呢……哎呦,誰敲我腦袋?他奶奶個腿……」
學徒傻抱著腦袋回頭一瞧,見到一位身材高大威猛的老者站在身後,到了嘴邊的髒話立時老老實實噎了回去。
龍鳳武館當代館主收回指鑿,手捻著山羊鬍偷偷現身場邊,一邊罵傻徒弟一邊觀戰:
「你懂個屁,三郎跟為師還差著三十年功夫呢,不過這小子竟然偷偷入了品……十八歲的九品啊,比為師當年……咳咳,還差了那麼一點點。」
館主此言一出,新進學徒們還不明所以,一干老學徒們卻是驚訝高叫、嘖嘖稱奇的有之,默然不語、黯然神傷的有之,心情異樣、別有想法的亦有之,好似攪了三江水,炸了五味鍋,一時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哎呦,三郎這就入品了?真的假的?」
「館主都說九品了,這還能差得了?」
「沒出師就入品,這是咱們武館頭一遭吧?」
「上月府城大校時徐中正點評三郎,不是說還得三年五載才能入品嗎?『鐵嘴神斷』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劉氏一門三傑,真是天賦異稟,人家這爹媽怎麼生的?」
「我和三郎一起入館,現在不過剛剛錘鍊氣血,人家已經九品了,這也太離譜了!」
「他奶奶的,就算沒出娘肚子就開始練武也追不上小三郎啊!」
「聽我鄰居的兄弟的朋友的大舅子說九品武者若是從軍,初入便是軍司馬,過不了幾年就可升校尉,真是耀祖光宗,羨煞人也!」
「不對吧,怎麼劉大郎才是個別部司馬?」
「這你們都不知道?劉大郎那是當年跟大師兄搶媳婦,惡了李家,遭人為難,所以堂堂一個八品高手官職比軍司馬還低那麼一點點……」
「那劉大郎為什麼不投奔黃家,早投奔校尉都當上了吧?」
「你是不是傻?咱們館主姓什麼?長點腦子吧,你敢投人家不敢收啊!」
「…………」
學徒白:「師傅師傅,這個……怎麼才叫入品?九品又是怎麼回事?」
館主只覺老懷堪慰,快意之極,這刻竟然和顏悅色的解說起來:
「筋膜通透、發力無滯即為入品,所謂『筋肉練成一串鞭』;氣血圓滿、如沸如騰也為入品,所謂『精氣狼煙上衝天』;一瞬十步、化影飈風亦為入品,所謂『進退猶如離弦箭』。「
「其他諸如八脈通其一的『一氣貫開天地橋』、沾衣就跌隨心所欲的『虛實明暗勁五重』、煉體有成可初抗刀劍的『玉骨銅皮身不死』、真力初生摧枯拉朽的『摧鋒破堅力無窮』等等……」
「凡精、氣、神、力、速、體,但有一項能一路斬關破礙,超出常人極限,都可算作破入後天,這個就如做官一樣,無品為吏,有了品級,才是官,所以俗稱入品……」
「而後由後天返先天,也需步步登階,所以前人仿效朝廷九品中正制立下品級,凡入品后,若能探明方向,選定道路,一條道走到黑也罷,兼收並蓄也罷,只要再次破限,那便是入品鞏固,證得最下下品,也即後天第九品……」
「從此超凡脫俗,踏上尋求武道巔峰之路,勉強可以追隨為師的腳步……你別傻樂,說的不是你,練了快兩年氣血還沒定型,再練一百年也入不了品!若是三年滿了還練不到氣血長鳴,趁早滾蛋!」
學徒白:「……」
學徒傻:「師傅,十八歲九品很難嗎?」
館主:「嘿嘿,都說三十入品,前途無量,二十入品,做祖稱宗,你說十八歲九品難不難?」
「三郎此時入九品,大概平州這年青一代里,可以排上第三,為師帶出的歷屆弟子里,當是第一無疑,可是遠遠超過了他兩個兄長。」
「便是你們如今已晉校尉的大師兄,當年同樣出類拔萃、遠邁同儕,入品時也已超過二十七了。」
學徒甜:「三郎師兄和大師兄如此出色,那是師傅教導有方,我猜師傅當年入品只怕更早一些呢?」
館主捻須微笑:「嘿嘿,那是自然,為師三十六,咳咳,十六就入品……為師天資聰穎兼又根骨奇佳,若是你們師祖有為師教導學生的本事,再早上幾年入品怕也是大有可能……」
學徒傻:「方才師傅說三郎師兄是平州年青一代第三,那兩位更厲害的是誰?」
館主指了指場中,道:「你們瞧瞧,這不就是一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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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曲,政事堂,三朝老臣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太師盧欽會同諸相正聽有司彙報公文。
「……平州防禦使黃乾澤三月十八上稟:
州兵精銳奉調邊境,防備空虛,有密蓮徒眾潛入府城周邊欲興風波驚擾百姓。」
「三月十七,探知賊立邪壇,職奮勇當先,率子震庭並領府軍一部捨生忘死搗破賊巢,因謀划妥當、布置周全,賊眾無一漏網,共斬悍賊七十,生擒賊壇主程無用並大、小香主各一名。」
「程無用因系有司申明重犯,已即日押送臨曲。」
「經連夜拷問,近日或另有密蓮賊眾數十彙集平州,提請上官安心,賊事盡在職握掌之中,待賊聚集,必一鼓成擒。」
盧欽已至耄耋之年,精力不濟,本來縮著身子閉眼斜靠台椅上,此時也微微點頭:
「這個黃乾澤就是往昔寧陽大戰時單騎殺透敵陣救援部下的少年英雄吧,這才多少年,他兒子都能上陣殺敵了,黃相,你們家可真是人才輩出啊。」
參知政事黃彥抱袖一禮:「多謝盧相誇獎,族侄輩中唯乾澤為人膽大心細、勤勉任事,其子震庭也頗為幹練,但若與盧氏三傑六俊十八子相論,實是螢火之比皓月也。」
中書侍郎李泉銘哈哈笑道:「黃相過謙了,密蓮賊素來姦猾悍勇,平州今能破其一壇並全部拿下,已是近十年罕有的大勝,而壇主一級更是首次生擒,黃防禦使這次立功著實不小。」
「……司寇衙門三月二十六上稟:
……近有平州解送邪教賊酋程無用,經衙門神捕宋金密術刑訊,獲知其真名雲濟,雖委身密蓮,實暗中另奉邪神多年,因邪神令其信眾三月二十八盡赴平州,雲濟為爭功先行率部趕赴,不慎泄露行跡,致為府軍所破,其恐誤邪神大事,遂謊稱密蓮……」
「另經宋金反覆確認,雲濟供奉邪神名號為『無極幽冥天尊』。」
「『無極幽冥天尊』?!」盧欽好似垂死病中驚坐起,顫巍巍跳下台椅,駭得身邊諸相連忙伸手相扶。
他劈手搶過司寇參軍手中公文,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立時紅了雙眼破口大罵:
「這狗、狗、狗崽子,狗眼無珠、輕舉妄動,惹下滔天大禍,這是要我的命啊!傳宰相令,著即平州刺史姜志立刻緝拿黃乾澤並其子,免去其防禦使之職,送入大獄,並令三月二十八約束府軍,不得攻擊大神教眾,違者立斬,不得有誤!」
左右面面相覷,尚書右僕射徐正皺眉道:「盧相,這不合規矩吧?」
黃彥頭上冒汗,亦是顫聲問詢:「盧相息…息怒,黃乾澤乃五品大員,若無政事堂群署,並請聖上頒旨……」
盧欽滿臉通紅,鬚髮怒張,厲聲喝道:「糊塗!你們知道『無極幽冥天尊』是誰?這是上方正印魔君!若無端誤了此君大事,惹其性發,非但你、我性命難保,管教舉國上下死無噍類!」
諸相被唬的慌裡慌張正擬令聯署,之前唱文的某有司參軍忽然小聲說了一句:「那個……盧相,今天三月二十九了……」
盧欽目瞪口呆,只覺腦中一陣暈眩,仰面跌倒。
「盧相,盧相!速叫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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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誤刪,沒法按順序調回,只能加到楔子一後面)
楔子二(這部分為背景介紹和開篇小故事,可以跳過不看)
神州向為昊天後裔所居之地,廣袤無邊,方圓不下數十萬里之遙,可信之史足有萬年,其間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不知有多少英雄湧現,幾許朝代消亡。
本書便從大周洪定二十三年開始說起,此時距大周一統寰宇分封諸國已有600餘年,中樞傾頽,天子無信,更有諸多列國爭霸,大周已是名存實亡,即將進入戰國群雄時代。
妙通觀,坐落於魯國平州府城東郊,曾為神州東域七十二道庭子觀之一,立觀數千載,前後歷經景、朱、順、維、明、秦、周(百國並立)諸朝,香火鼎盛。
但自大周衰微,魯國儒教重興,觀址所在之地平州府城又為魯國重鎮,抑道興儒之風極盛,便逐漸顯出些衰頹之相,漸漸香火不如往常。
更兼多年前上任觀主得罪了平州刺史親眷,觀中封地被借故削去了七七八八,便連觀中的日常生計都有些維持不住。
待得新觀主上任,不停琢磨些開源的手段,依著魯國尊古貶今不思進取的風氣,終教他找出一條有用的辦法來,這辦法便是解文。
神州疆域廣大,據傳史前便有數十種文字流傳,至第一朝夏朝定鼎天下,各地文字不通而至政令難行,遂依象形之體,統一各國文字,因其文字雍容大氣飛舞縱橫,極似神龍,此文字便稱為龍文。
從此昊天後裔同源、萬年信史開端,而立下這史上第一奇功。
惟神州歷史太過悠久,龍文變遷巨大,是故萬年之中前後又有三朝重定龍文,加上夏朝龍文,依其前後順序稱為前龍文、後龍文、大龍文、小龍文,史稱『龍文四演』。
註:(解文者,解化天地,交通古今,大德之行也。
-----《解文說字》)
註:(比及大周,金石之學復燃,然亂世頻仍,傳承早盡,凡宿學者,通大龍文者百里取一,通前、後龍文者萬中無一,若古天方諸國蚪文、古南島泥紋等異邦古字,通曉者幾若鳳毛麟角。
-----《金石小考》)
因某些原因,觀中道士別的本事沒有,但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老古董極多,解文這招正是用對了路子,因此不消七、八年,妙通觀就老樹開新花,在魯國金石、考古界中名聲大振。
註:(洪定二十三年,春,黃公晉平州防禦使,掌一州軍事。軍司馬張志見五彩鳥銜物,欲捕,鳥飛物落,得一銅鏡,以為吉兆,乃獻鏡於黃公。
黃公幼子性頑,舉香焚鏡,引發鏡中奇光灼灼,見無窮重山妙水棟亭樓閣,其景栩栩若真。奇光蔓延數丈,三日方休,見者以之為奇。
--------《平州府志》)
兩名腰挎佩刀的彪形大漢站在妙通觀會客茶室門外,猶如門神般一左一右將茶室門口擋的嚴嚴實實。
本應該侍立門口的兩個小道童清風、明月哪裡見過這種陣仗,也不敢靠過去,只是在幾步外偷偷的咬耳朵。
茶室之內,妙通觀觀主清虛道人一雙小豆眼滴溜溜亂轉,正手捧一件前朝留下來的綠釉青花波月盞,向對座兩位貴客敬茶。
其中一位年紀與清虛彷彿,大約四旬左右,身材矮胖,臉型更是其圓如月,生的一副財源滾滾之相,正是常與妙通觀有生意往來的奇珍閣大掌柜金如山。
另一位卻是平州有名的衙內黃震暉,此人為平州防禦使黃乾澤次子,借父餘蔭,雖年紀輕輕,卻已然身列宣義郎這等要職。
倒茶的兩位道童剛才已在金如山的示意下被請到門外,清虛只得自己抓起茶壺來給三人分別滿上,又道:「金兄有什麼事但說無妨,何必如此小心?」
金掌柜拱了拱手,道:「觀主莫怪,今日金某乃是受黃大人之託,不得不慎重一二……」
金如山一輩子功夫大多在嘴皮之上,不消三言兩語,自將事情大致交待清楚。
原來那位防禦使黃乾澤得了一件珍奇古玩,但這件古玩上鐫刻的字跡卻甚是古怪,多少文人高士都無人認得,只得找上行內翹楚奇珍閣,卻把奇珍閣供奉的數位金石大家也難住了。
虧得金如山知道妙通觀近年來便靠著給人解文吃飯,觀里頗有些上古文字高人,不知解過金石界中多少難題,自然便轉託了過來。
金如山從袍袖內翻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托於掌上:
「觀主請看,這是本閣詹供奉謄下的刻文,不知觀主可解得嗎?」
清虛接過冊子,手觸處便覺出些濕滑溫潤之意,又用拇、食二指輕捻紙張,竟是韌性十足,便猜出冊子是用天蠶紙作成的。
此紙薄如蟬翼卻又不易損壞,用礬水泡過,兩個時辰之內可透過紙張視物,多用於謄抄珍貴稀有又難以辨識的上古典冊、刻紋等。
他定睛細看,見這冊子首頁上只有一列大字,除卻中間夾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古文字外,其餘皆是彎曲散亂、歪歪扭扭的線條,遂展顏笑道:
「這種蝌蚪文字乃是古天方諸國的文字,俗稱『天書』的便是。」
「後人以訛傳訛,以為是天上仙人所書,這可算是個大笑話。蚪文早已失傳許久,整個平州怕也只有本觀經閣萬卷藏書裡面才能撿出一些。」
又斟酌了些時候,指著那個方格古字:
「這個是數千年前景、朱兩朝時期盛行的後龍文,想來應是個『元』字,此字前面的蚪文大概是『明白、了解』的意思。」
「『元』字後面這些應是四季中初春之意,再後面嗎……」
「乃是蚪文中較常見的句尾字,字義繁多,如用在題首,一般多作『記事』或『記錄』講,堆砌起來大概便是『明白或者了解元和春的記事或記錄』……」
「這是什麼意思?難解……嗯嗯,貧道且先看看下文再說。」
清虛繼續翻動冊子,見頭幾頁裡面除了幾個『元』字仍舊用後龍文書就之外,其餘都是蚪文,冊內第一頁最前一列乃是單獨列出的數個蚪文,與其他密密麻麻的文字分隔而開,想來乃是題頭。
清虛費力思忖了半晌,皺著眉頭指著題頭道:
「這大致作『紅』字解,這又是個『屋』字……後面似乎說的是柔弱的女子,再後面應該有『躲藏、躲避』之意,連起來便是『紅屋弱女藏』……」
「他奶奶的,這不就是『金屋藏嬌』嗎!」
「三十三天真君在上,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說著也不管金如山一張嘴張大的能塞進個鴨蛋,又翻了一頁,瞅來瞅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些認識的,遂指著一列蚪文道:
「這個還是『柔弱女子』的意思……」
「後面應是『中央』之意,再往後似乎是『剛強』,嘖嘖,這裡是『不要、不可』……」
「奇怪,後面又是『弱女』之意,不對不對,應該是復指,『弱女們』之意才對。」
「他奶奶的,豈有此理,藏一個不夠還藏一堆女人,真是不要臉之極!」
「再後面好像是『多多察看』的意思……」
清虛百思不得其解,有些頭昏腦脹,喝了杯茶后忽然一掌拍在腿上,恍然大悟道:
「是了是了,這一段原來是說的是提防各房爭寵的手段:
要想老婆多還不爭風吃醋,那首先正房須是個明事理的柔弱女子,斷斷不能要『剛強』女子,就是不能要悍婦嗎,不只正房,其他各房也須是嬌弱女子,這樣還不夠,還要派心腹丫鬟時時察看多多監視……」
「真真是老謀之舉、經驗之談……」
「唉,貧道若是早明白些年,還出個什麼家,直接還俗討老婆去也……」
「三十三天真君並過往神靈在上,這句當我沒說……」
金如山轉頭看向同樣目瞪口呆的黃震暉,見其隱有怒色,忙提醒清虛:
「這個怕是有些不對,觀主莫不是弄錯了?」
清虛嘿嘿兩聲:
「錯了?豈有此理!「
「別的倒還罷了,說起這蚪文,貧道認了第二,整個大魯沒人敢認第一,貧道若是錯了,那誰還能對?」
哼了一聲,連翻了數頁,卻沒幾個認識的字了,終於翻到後面認出一行小字來:
「你瞧瞧這是……這是什麼,『九*一*、三*二*』!「
「他奶奶的,這分明就是房中之術嗎!」
「咳咳,三十三天真君並過往神靈、諸天神佛、歷代賢真在上,非是貧道有辱尊神啊……」
翻至最後一頁,又找到一行認識的後龍文,『景武德XX年』,清虛低頭尋思了半晌,嘟囔道:
「大景啊,這說的是大景武德年間的事?哎呦……」
忽然想起封頁的幾個字,於是妙手偶得才思泉涌,霎時間一通百通真相大白:
「封頁上的字應該這麼解,前面乃是個『明』字,後面可直解作『春』『事』或『春』『記』,合起來便是《明元春事》四字。「
「這明元當是指大景最出名的宰相祝明元,哎呦,這祝明元還中過解元,四字解作《解元春記》亦可……」
清虛拍了拍發獃到流口水的金如山肩膀,笑眯眯的道:
「金兄,這祝明元號稱『景朝宰輔第一』、『盛世名臣無雙』,乃是儒之大者,從未流出過什麼風流韻事,民間話本把他當作文昌星君轉世,直比作聖賢一般看待。」
「此文一出,嘿嘿,只管翻印了出去往市井間散播,便是印個三兩萬本,也擋不住幾日便要售罄,管教老兄賺的盆滿缽滿,不過嗎,卻千萬小心些,莫教那些惱羞成怒的儒生們砸了鋪子!」
黃震暉面色大變,伸手一拍桌子,怒道:
「豈有此理,簡直狗屁不通,明明鏡上說這是……」
忽覺失語,立即轉口,
「這解的分明不對,老道士你到底懂不懂天書?不懂就莫要充明白,本官再去別處找高人便是!」
他這個宣義郎雖是個文散官,到底出身武人世家,行事言語倒跟武官一般無二,之前溫文爾雅不過是裝相作態,這刻心下不滿,真面目立時便顯露出來。
清虛被罵的臉上有些掛不住,金如山一把拽住清虛袍袖,搖了幾搖,又回頭對黃震暉苦笑道:
「大人言重了,觀主說的不錯,論起註解上古文字,妙通觀在我魯國首屈一指,便是在天下數十列國中,妙通觀的口碑也是極好……」
「這個這個,天書晦澀難通,觀主這匆匆一瞥或許有些偏差也未嘗可知,再說觀里還有數位解文高人,淵博精通尚在觀主之上,不如將高人全部請到,合眾之力或許可行,大人以為然否?」
清虛終是顧忌黃震暉身份,不敢發怒,也順坡下驢:
「說起來經閣幾位師叔伯長年泡在典籍之中,解文倒也不差於貧道,宣義郎不妨寬限些時日,貧道聯同幾位師叔伯細細探討,自能解的讓您滿意。」
「不過適才聽起來,宣義郎那裡好像還有可印證的東西?解文這種活計嗎,印證的東西越多,解的便越准,您看」
黃震暉陰著臉沉思片刻:
(魯國一脈相傳,源自上古,又兼文風鼎盛,遠強於周邊的宋、衛諸國,這什麼破天書爛蚪文本國都解不得的話,周邊諸國想來更是白搭。
父親又不讓露底,此事真真難辦,也怪不得大哥不與我搶這趟差事……)
他想來想去只覺後悔不及,又終究別無他法,只得擺了擺手道:
「沒其他東西了,既然金掌柜如此推崇妙通觀,這書就交給觀主,十日後黃某來取解文。」
清虛大搖其頭道:
「宣義郎有所不知,解讀古文字本就煩難,似蚪文這種偏門字體,本就與神州龍文傳承不類,若要解的確鑿,需要搜集無數外域天方諸國典籍比對。」
「若無成文典籍,也需有些斷簡殘篇,如此才可細究文字之根底,探明演化之來龍,然後逐字推敲,因文生義,不知要耗費多少功夫。」
「似此數萬文字,便是人手足夠,若要完功最快也需半年時光,哪裡有十日可就之理?」
金如山隨之微微點頭,奇珍閣每年不知要鑒定多少古玩,解文之事所在多有,亦和妙通觀多次合作,也算是道中之人,自然明白裡面關竅。
黃震暉得他示意,略一沉吟:
「半年太長,越快越好,最遲三月內務須解完。」
清虛解文的本事不行,但察言觀色這種事上卻是不落人後,否則也作不成一觀之主,這刻見黃震暉麵皮僵硬,又說得斬釘截鐵,知道在期限上含糊不得,便立時轉了方向,故作為難之色:
「這蚪文艱深之處非同一般,若要三月內完成嗎,只怕連累幾位師伯、師叔日夜操勞,他們年事已高,這個……這解文費用若少於……」
他伸出兩個指頭,『兩貫』二字正要脫口而出,忽瞥見金如山眼色示意,忙即改口。
「這解文費用若少於二十貫,本觀便不敢接了。」
黃震暉隨手將一個錦絲囊扔在桌上,道:
「裡面是三兩碎金,三月內解完,全是你的。若解的好,家父另加賞賜,解不好,以後平州的解文之事你們妙通觀也不用接了!」
頓了一頓,又道:
「另此事除卻幾位解文高人外,我看他人也不必知道了吧。」
魯國一兩黃金可換十六兩白銀或十六貫錢,一貫錢便夠一戶平民吃上一年飽飯,前面二十貫錢已經算是獅子大開口,這回可是近五十貫。
清虛知道以黃震暉的身份斷無坑騙之虞,這筆買賣可著實賺的大了,更不要提還有『另加賞賜』之語,立時喜上眉頭:
「宣義郎果然豪爽,妙通觀定必竭心儘力,不敢有負大人之託,一俟解完,不勞大人來取,貧道當將原本並解文親送上黃府,中間絕不經手他人。」
黃震暉臉色稍霽,哼了一聲,揚聲道:「家將何在?」
廂房門外兩個大漢拉開門戶,走將進來,低頭抱拳,齊聲應道:「坎忠(坎義),請大人吩咐。」
黃震暉對兩名大漢道:「你們兩個就留在觀里,好好看著,每隔十日,便將解完的文辭送來我看。」
吩咐完畢,黃震暉也不多說,起身便走,金如山也緊跟了出去,遠處的黃府家丁奴僕們早已過來迎接。
清虛連忙叫上道童,親送到觀外,直到馬車遠去才罷。
眾人回到觀里,兩個家將亦是緊緊跟隨,清虛回頭吩咐清風:「呆著幹什麼,還不給兩位大人安排住處?」
那位矮胖些的家將喚作黃坎忠板著臉擺手:
「不急不急,我家公子既然吩咐過,吾等自不敢不從,東西在哪裡解,咱們哥倆就在哪裡看著,東西放在哪裡,咱們哥倆就在哪裡睡,鬍子與魚不敢遠離……」
「是叫那個胡魚吧?咱是個大老粗,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一會兒也不能離開!」
清虛一邊掏出些碎銀,借著袖子遮掩遞給兩人,一邊笑道:
「觀里解文的地方乃是後園的經閣,解文的幾位師叔伯吃住都在閣里,東西放在裡面安全的很,兩位無須擔心。」
「不過經閣地方有限,住的也差,兩位若強擠在裡面實在委屈了,還是住在觀里的客房吧,那裡住宿既好,離經閣也不算太遠,正方便兩位察看,不知意下如何?」
黃坎忠、黃坎義收了銀子,態度又便不同,兩人對瞧一眼,各自一笑。
還是黃坎忠出聲道:
「就依館主說的辦,咱們兄弟也沒別的意思,道長們只管和平日一樣,我們偶爾去看上那麼幾眼,也不敢誤了道長們解文,只是每十日卻要拿出些真東西來,莫教我們難做便是。」
清虛道:「好說好說,貧道還要耽誤些時候,將先前解的記下,再行送去經閣,兩位且先歇息片刻,再教明月引著二位認認經閣的路。」兩人道一聲『有勞』,跟著清風離開。
清虛心下暗笑:
(早聽幾個閑嘴的富戶吹噓黃府前些日子得了一件奇鏡,煙熏火燎下綻放光華,可如走馬燈一般顯現各種珍奇財寶、美人艷女的影像,這謄文想必便與其有關。
(嘿嘿,左右不過是些淫詞盪曲,這黃宣義還刻意偽飾,真是掩耳盜鈴之舉。)
(他奶奶的,金如山這個死胖子平時要價這麼高嗎,合著之前我妙通觀就是賺個辛苦錢,大錢都被金胖子賺去了!不過這回可便宜了我也,這等大活,可不能耽誤在經閣那堆死腦筋手裡。)
他回到內堂,取了紙筆,先寫了四個大字『解文總綱』,又將自解的在紙上寫了,不過是『第幾頁第幾列作何解』、『全文應作何解』等等。
註解完,將原書並註解一起包了,交予明月,囑咐道:
「你將這書冊交給經閣的幾位師叔、師祖,叫他們把手頭活計都放下,務須兩月內譯完與我,還有,以後每十日註解文辭抄上一份交予兩位家將,此事不可亂傳,路上不可翻看,你先去罷。」
等明月走了,這才急吼吼的拿出黃震暉留下的錦囊,倒出幾片金葉,見果是成色上好的足金,取了小秤秤量,三兩足額之外還多上兩錢,又分別用牙咬了咬,才笑嘻嘻的收了起來,只是想及按行規還要給奇珍閣轉託費用,又不免有些心疼。